澄澈天空,百里阵云,忽见一神鹤破云而出,扑腾着翅膀,满脸写着不爽,驮着二人再次飞身玉皇顶。
方壶翁不停小声耳语,劝慰其道:“鹤兄,咱这几十年矫情,好歹也给我留个面子,别板着脸,人前笑一笑嘛,回头我让璎儿多陪陪你,你看成不成?”
神鹤抬头高鸣,似是应许。
方壶翁见已到众人面前,也不知方才所说被众人听去多少,满面红光的老脸尴尬一笑,像极了一株布满褶皱的千年丹参。
“老来多健忘,老道方才走得太急,竟忘了一样东西,呵呵,看来也得给自己抓几副中药了。”
众人再次拱手作揖,身形却在眼神交流间,渐成包抄围堵之势。
方壶翁不以为意,自嘲一番后,随即没好气地冲夏侯白馗喊道:“臭小子!你心不在焉地干嘛呢,你晓不晓得你大哥同你一样,也是‘心不在焉’。”
“而且比你还严重,再不把心脏扔给我,你哥真要死翘翘了!”
声音不大,却暗含内力,夏侯白馗听之瞬间头脑清醒。
虽然缓过神来,可哪敢依着方壶翁所言,直接将其兄心脏如同绣球、沙包一般投掷出去。
而是赶紧飞身至神鹤跟前,恭恭敬敬地将心脏呈递于方壶翁。
方壶翁摇摇头接过心脏,就在此时,方才安分守己了片刻的“乱世心眸”,突然又闹腾了起来。
竖目一睁,勘破虚妄,逆乱阴阳,一道血光倏然朝方壶翁面门扑去。
可那方壶翁片刻恍惚,又如同没事人一样,不慌不忙,从容将夏侯猷心脏安回空空荡荡的胸膛之中。
一众人等伸着头眯着双眼,只见其左手持着一根银针,右手虽空无一物,却好像捏着什么纤细物件一般,在大拇指和食指间反复搓捻。
众人起初不解,侧着头看了一会儿后,顿时从一头雾水变得瞠目结舌。
以气化形!
方才夏侯猷以天元罡劲化作二十一支气箭,已是“以气化形”的雏形。
可天元罡劲能够位列二十三种顶尖功法之中,本身靠的便是其离体化形的特异之处,夏侯猷施展出来气箭,多半是天元罡劲的功劳。
但方壶翁又有所不同,此时他能够以气化形不假,可凝聚成形的,却是细如毛发的纤长丝线。
以气化形,气散形散;以意化形,聚气成兵!
方壶翁若是以这一根丝线杀人,凝气聚兵,以点破面,试问在场四大门派,又有何人能够应对此招?
众人自身也未察觉,对于方壶翁,内心早已从起先的敬佩转变为此刻的敬畏。
方才所结的包抄围堵阵型,如今看上去却有些可笑,要说是戍守护卫更恰如其分。
气氛一改之前,众人如同学徒一般,乖巧地守在其身边,好学地看着着方壶翁一举一动。
只见方壶翁如同世俗妇人一般,抬起头来,对着阳光穿针引线;低下头去,在夏侯猷腹腔中缝缝补补。
语气也如同世俗妇人那般,一边在夏侯猷胸膛翻找着心脉,一边碎碎念道:“有夏侯璎那小丫头一个,就已经鸡犬不宁了,如今方壶山再添上一个奇人……”
无奈叹了口气:“我那山头可真的永无宁日了!”
随后转头,银针一指,冲着夏侯白馗道:“今后,你们夏侯家要是再出什么奇奇怪怪的人,老道可不会再飞驰千里,前来给你们搽屁股!”
却不知苍虚门两长老此时正在一旁小声耳语。
苍虚门欧阳渊满心不服:“啧啧啧,四十多岁的小丫头,凌兄,你听过吗?”
凌洞泉知其心性,最爱逞口舌之能,于是劝道:“唉!行了欧阳兄弟,多说无益,今日方壶翁在此,你我注定无功而返,何必多言买祸呢,奉承其几句,然后找个机会抽身即可。”
欧阳渊心中也有些犯怵,点头:“此话有理!”
两人正商量着返程对策,却见一侧易闾真人,向前一步道:“方壶翁前辈,晚辈斗胆,此人还牵扯到神络派十三条人命,真相如何还未揭晓,但我等身为同道中人,岂有坐视不管的道理,还望前辈救治成功后,能将此人交予我等审讯,如此,既能还夏侯猷一个清白,也能还神络派一个公道!”
言之凿凿,信誓旦旦,即便是夏侯白馗听了也无从反驳。
方壶翁听完也不说话,只是低头缝合夏侯猷心口那一道血肉模糊的深长沟壑。
伤口极深,下手极狠,如果不是知晓前因后果,他一定认为这伤口是仇家所为。
奇人天赋异禀的一面方壶翁已经见识过,但此时让他印象最深的,还是其心性残缺的那一面。
七情,必缺其一;五毒,必占其一。易怒易躁仅是其表象,极易丧失理智人性才是致命缺陷。
方壶翁一生救人无数,素昧平生之人很多,冤家仇敌也不少,但此刻看着夏侯猷胸口已经缝好的伤口,却心生犹豫,不知自己此次做的是对是错。
方壶翁收起银针,长叹一口气,手掐云雷决,口中念道:“无上玉清王,统天三十六,九天普化中,化形十方界……”
顿时狂风大作,驱雷掣电下,青天白日中,不稍片刻,便凝聚出一朵城池大小的乌云,其中闪电雷霆翻滚,轰隆作响,震耳欲聋。
“电母雷公,速降神通,随我除病,轰轰轰轰轰,吾奉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
口诀既出,乌云中电闪雷鸣更盛从前,瞬时降下五道雷霆,白芒骤降疑似虬龙下凡,直奔夏侯猷胸口而去。
众人脸色变幻,亦如天上云彩阴晴不定,本以为方壶翁此次前来是来救人的,可如今看来,这是……要当即劈夏侯猷个魂飞魄散不成?
心中揣摩猜疑之时,却听躺在鹤背的夏侯猷,遭受接二连三的天打雷劈之后,竟是呻吟了几声。
劈……劈活了?!
众人眼中难掩震惊之色,澜沧道人更是惊愕地半响说不出话来。
还是夏侯白馗见大哥转醒,出言道:“前辈术精岐黄,常人都言方壶翁药到病除、妙手回春,如今看来却是有起死回生之能!”
方壶翁不予回应,仅是报以微微一笑,此类话语几十年里他不知听了多少遍,耳朵都起茧子了。
只见其绕过夏侯白馗,径直走到易闾真人面前,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道:“三十年前,我亲眼所见你师父天邛真人坐化在我面前,针砭药石我一一尝试,但穷尽一身医术,也无力回天!”
“公羊烨所铸三百六十根冰髓寒针,论起威力,胜却世间兵刃无数,我用尽仅存的二百余根,朝他周身一百零八处大穴扎去。可结果却是,寒针三百六十根全数折断,却没一根能扎进穴位!”
易闾真人这是第一次听闻此事,他原以为自己师父安然羽化在宿芒天宗,却不知师父临终前还要造此苦难。
心中痛楚不已,恭敬垂眉道:“方壶翁前辈,且不知我师父羽化之前,可曾有什么未了心愿?”
“说过什么!”
方壶翁冷哼一声,又飞回神鹤后背,玩味的目光来回扫过易闾真人右臂。
易闾真人侧头一看,明晃晃、颤巍巍,三根银针入肉三分,深深插在自己右臂之中,而他竟无半点感觉。
是刚才那一拍!
易闾真人将三根银针接连拔出,眉头皱也不皱,仿佛银针是扎在了枯木烂石之上。
方壶翁声音从神鹤上传来,也不避讳其他人,对易闾真人直言道:“你师父临终之时,可没提及你,他当时死都不愿将头低下,头抬得老高,死死盯着上面,嘴里不停重复着一句话:‘修不成的,修不成的……’”
易闾听方壶翁所言,抬头往上瞧去,乌云散尽,长空如洗,天上却是什么也没有。
却听方壶翁继续道:“何况你掌门师兄如今何等境界,你可见他往前踏足一步?别不自量力了,湿了鞋就往回退吧,我这番话也算是与你师徒了结因果,言尽于此,老道告辞。”
言罢转身离去,只留易闾真人扶着自己右臂立在当场,琢磨着师父天邛真人临死前所说。
神鹤振翅一挥,载着方壶翁与昏迷的夏侯猷,吃力地往东方飞去,众人目送神鹤离去,再无一人上前阻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