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历克斯觉得烦闷。朋友彼得正趴在那扇脏兮兮的单向玻璃小窗上，他呼出的水汽在玻璃上凝结出一层白色的水雾。彼得的那只脏手在水雾上留下一道道纵横的指痕，他的指甲里积满了黑色污垢。
空气中有股暧昧的味道。
亚历克斯看着彼得，空空如也的胃袋传来轻微烧灼的痛感，他有点反胃。玻璃的另一面，一个衣着暴露的女人不住地搔首弄姿，她穿着性感内衣，摆着袒露身体的下流动作。这就是彼得喜欢的东西。
夜幕降临，正是赚快钱的好时候。胃部缠绵的隐痛不住地提醒着亚历克斯，一旦错过这个夜晚，明天还要饿肚子。他懊悔极了，自己早应该知道，彼得口中的“好东西”要么是那些稀奇古怪的光盘，要么就是这种不上台面的表演。
他一把扬起脏兮兮的，看不出原本颜色的绒质挂帘，走出了这间逼狭的木隔板小屋。按亮手机屏幕，现在是晚上八点。
高纬度的北美加国，深秋下午四点就会黑天，亚历克斯环顾四周，主路的路灯已经亮起，些许灯光穿透厚重的夜幕挤进这条小巷。微光里，一个壮硕的家伙从其他隔间走了出来。
“嘿，你！”那人从背后叫住他。
亚历克斯回过头来，对方高而胖，胸腔向上都隐匿在黑暗中，看不清他的模样。
“干嘛？”
胖子走到近前，肥厚的手掌捏住少年的肩膀，他弯下身来，一张嘴喷出带着酸臭味的暖湿气流。亚历克斯不由得浑身一颤，胃里的一阵翻涌。
“陪我玩会儿，二十块。”
钱并不少，够他大吃一顿。如果只算餐馆打工的工资，一个周他也赚不到二十块。这是一笔快钱，有了它，就不用饿肚子，今晚上还能找个汽车旅馆住下来。
一顿饱饭，不用露宿街头，这很诱人。他想试试，只要不过分，他可以忍。
“人少的地方，老规矩，你这种长相，不是头一次吧？”男人直起身来。黑暗中，亚历克斯觉得他的视线像一张荆棘织成的大网，而自己则是网中无力反扑的小兽。“二十块。”他在心里默念，点了点头，跟在男人身后，来到一条僻静的死胡同。
胡同里有两个巨大的铁皮垃圾箱。胖子轻车熟路地引着男孩，走到垃圾箱后。风，微弱的灯光以及胡同外任何可能的窥探视线尽数被铁皮箱阻隔。
“你真会找地方。”亚历克斯一脚踢在垃圾箱上，铁皮嗡嗡作响。
“背过身去，我讨厌有人看着我。”胖子推了一把亚历克斯，低沉的声音伴着来自肥大胸腔的嗡鸣，他听起来像变蝇人。
“有必要嘛？”亚历克斯转过身去，背对着男人，盯着面前的水泥墙，一下下地踢墙上开始剥脱的水泥块。身后始终有嘻嘻索索的声音，几十秒后，他开始觉得不太对劲，背后那人的视线如有实质，像蚂蟥一样冰冷而滑腻，他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还没好？”亚历克斯试探着扭回头来。胖子早有准备，肉山裹挟着加速的冷空气，把少年紧紧压在了墙上。
“反应挺快啊。”他的嘴巴紧贴着亚历克斯的耳朵，轻轻地吐着气，肥厚而灵活的手掌开始在少年的身体上来回地摸索。
“操…”男人用胳膊紧紧勒住了他的脖子，亚历克斯还没骂出声就被勒得喘不上气来。生理性的眼泪控制不住地从眼眶溢出。胖子比他高半个头，他整个人的重量吊在男人的胳膊上，两脚已经悬空。他使劲地往后蹬腿，试图踹到胖子。可那人就如同僵尸，根本不在乎。
胸腔憋得快要炸开，少年被勒得接近昏厥，他的两只手用力扒着勒在脖子上的铁一样的胳膊，恍惚中摸到粘腻湿滑的触感。胖子的皮衣让他抓破了，他的手指甲断了。
夜晚的气温已至冰点以下。借着腿部的触感，亚历克斯感觉到了胖子的躯体。男人把少年抵在了粗糙的水泥墙上。他开始耸动自己那一身肥肉。
“妈的，我要死了。”亚历克斯已经几乎感觉不到疼痛了。他的眼前出现一片雪花一样的黑白噪点，很快又坠入黑暗。他死后是注定要下地狱的，现在他也许已经搭上了通向而地狱的快车。他回想起瑞恩的影子。他的养父瑞恩，也是个畜生。
十四岁那年的夏天，他被瑞恩带进了车库。那时候也像现在一样，昏暗，阴冷。夏日的阳光被铁卷帘门挡在车库外，一盏昏黄的小吊灯暗得仿佛随时都可能熄灭。小山一样的瑞恩把他压住身下，他满是茧子的手在自己身上游走。也许十分钟，也许半个小时，不知道过去了多久，他摸到一把螺丝刀，瑞恩修车时落在地上的。他抓起螺丝刀捅进了瑞恩的大腿根部。
“螺丝刀!”一道闪光劈开了少年脑中的黑暗，“刀子！”他差点忘了，撬锁用的小刀还留在上衣口袋里。少年松开一只手，咽喉处的压迫感瞬间加剧。颈部的骨骼开始咯咯作响，在晕过去之前，他摸到了小刀。
亚历克斯使出了吃奶的力气，把刀子戳进了身后男人的身体，他扭着刀柄费力地转了两圈。滚烫的鲜血喷溅而出。手，胳膊和大腿被热乎乎的液体打湿。铁锈味蔓延在空气中，他控制不住地想要干呕。
胖子痛呼出声，胳膊松了劲，少年的脚尖够到了地面，他逮住机会，一口咬住了男人的小臂。胖子甩开手，亚历克斯还未站定，先攥住胖子的脆弱之处，使劲一捏。
男人疼得直倒气，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直不起身来。亚历克斯顾不上提好裤子，转回身来，捡起地上的水泥块，正砸在男人的后脑勺上，血马上流了出来，风化严重的水泥块彻底碎成了渣渣。他攥紧拳头，对着男人后脑的伤口又狠狠挥了几拳。这一次，胖子终于晕了过去，趴倒在地。
少年提好挂在脚脖子上的牛仔裤，紧了紧腰带。用脚把胖子踢翻过身来。
“大爷的，玩我？老子让你知道知道谁是老子。”他的声音哑得像个破锣。亚历克斯踩住男人的大腿，拔出刀子，又用脚碾了碾胖子身上的伤口，更多的血漫出来，昏迷中的人抽搐了一下，控制不住地恶心涌上少年的喉头。
他忍住干呕的欲望，蹲下来翻男人的皮夹克衣兜，摸到了钱包和打火机。一共五块钱，又倒了倒钱包，还有几个钢镚。
“穷鬼。”亚历克斯冲昏迷在地的人啐了一口。把打火机和搜刮来的钱揣进口袋，钱包扔进垃圾箱，扭头走出了这条死胡同。等他回到刚刚的小巷，彼得已经倚在街角等他了。
“你去哪了？”彼得问，不知道是冻得还是激动的，他的脸上泛着异样的潮红。
“没意思，转了一圈。”亚历克斯哑着声音回答，“今晚上能去你家住一晚吗？”
“别，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妈的脾气。”
“沙发都不行？”
“沙发也不行，你知道我妈不喜欢你，我敢把你带回去，她真能扒了我的皮。”
“干，不行就不行吧。”亚历克斯有点沮丧。“有钱吗？借我点。”
“没了，刚才续了十分钟，都花完了。”
“你他妈是不是脑子有病啊？”亚历克斯恨不得给彼得一拳，一攥拳，手指头钻心得疼。他叹了口气，“算了，以后这种垃圾东西，不要找我，浪费时间。”
彼得憨憨地笑了两声，摸了摸脑袋，“我以为你会喜欢来着。”
“我他妈不喜欢。你赶紧滚回家，不想被抢就别他妈再抄近道了，看见你就头疼。”冲彼得挥了挥手，亚历克斯扭头，晃晃悠悠地往主路走去。
该去哪呢？他问自己。
救助站？去救助站就一定会被那些人抓走，带回瑞恩身边。他要是敢回去，那禽兽一定会杀了自己。
那么公园？这个时间公园的长椅早被流浪汉占走了，要想抢个躺着睡的地方，就要动拳头，他今晚上可打不了第二场架了。
地铁吗？更不行，那是谁都知道的宝地，最容易碰见帮派成员。一旦不小心惹到这些人，不出一个周他的尸体就会被无声无息地沉进河里喂鱼。
只能找个街角凑合一晚了。亚历克斯颠了颠刚抢来的打火机，他需要找点提神的东西，让自己不至于睡死过去。一个睡熟了的流浪汉可是最好的下手目标。上一个冬天，有个不幸的家伙，一觉醒来，鞋子都没了，脚指头冻掉好几个。
留下了两块钱的早饭钱，亚历克斯揣着一小塑料包的叶子烟，找了个风小的巷子，靠着墙坐了下来。捂住打火机，点燃烟卷，怪味的烟雾转着圈上升，被气流打散，散成一片迷雾，遮住了少年尚显稚嫩的脸庞。他从口袋里摸出手机，看了一眼，九点半了。
燃烧的酚类物质让肉体变得亢奋，他的精神却仿佛飘上了云端。眼前的烟雾久久不散，他的目光被困在迷雾中，而未来隐藏在迷雾后。
明天该怎么办呢？
刚才那场打斗让他疲倦，找睡觉的地方让他疲倦，而即将来临的明天让他无以复加的疲倦且绝望。
“早知道不留饭钱，也不应该买烟。”他想，“应该搞点劲大的东西，像那些瘾君子说的，直冲云霄然后干脆死掉。”
那他就解脱了，真正的解脱了。再也不用面对，再也无需面对。
他并不困，可四肢百骸都很沉，他总想闭上眼睛。迷迷糊糊地，听见有人在说话。
“白皮猪，把你的烟给我。”
“叫你呢，猪，把烟给我！”
亚历克斯倚着墙，眼皮都没抬，把烟卷从嘴里拿出来，往声音的方向随便一递。“哥们儿，来一口。”
“别尼玛哄我，我知道你买了不少，都拿出来。”对面的家伙不依不饶。
“我真他妈够倒霉。”他坐直了身子，眯着眼睛，看清楚对面是个黑鬼。亚历克斯从怀里掏出塑料包，往黑人的方向摇了摇，“就这点儿，分你一半。”
“别废话，都给我！还有手机，我看到你还有手机。”黑人跟他差不多的年纪，十五六岁的模样，手里握着不知道从哪里捡来的一根弯曲的铁棍，紧张地发抖。
亚历克斯单手撑地，扶着背后的水泥墙慢慢站了起来。黑人盯着他，缓缓退后两步。“别太贪心，黑鬼，分你一半都不行？”
对面的人握紧了铁棍，颤颤巍巍地举了起来：“都给我！白皮猪，你叫谁黑鬼！”
“你自己找死。”亚历克斯一口唾沫啐在地上，“你想得真他妈美啊，小黑鬼，你看我像个黑鬼吗？”
“你再骂我试试！”
“有种你动手啊，打死我啊，黑鬼。”
吸入的卷烟逐步搅乱他的思维，亚历克斯此刻异常地激动，他想不明白，为什么所有倒霉事都摊在了自己头上。而这个想法让他更加沮丧和愤怒，他指着自己的脑门，“来，来，你他妈照头来！黑鬼，有种照头来啊！”
打死他算了，活多久算久，怎么死不是死呢？
没有人在意他，这世间也没什么可留恋的东西，活着就是一天天的熬着受罪，一天天地倒霉，何必呢？上帝连这片刻的安宁都不肯给他，那就去死好了，死后就是神也管不到的永恒的安睡。
“操你妈！”黑人男孩举着铁棍冲了上来，一棍子抡下来，亚历克斯下意识地用胳膊挡了一下，剧痛顺着骨头钻进大脑。酚类导致的精神恍惚一扫而光。
“真疼，这傻子玩真的了。”这是他的第一反应。
黑人发了疯一样，抡着那根铁棍，两三下后，亚历克斯倒在地上。他弓起身子，抱紧了自己的头颅。黑孩子扔掉棍子，骑在亚历克斯身上，毫无章法地挥舞着拳头。
那一小袋叶子烟已经从少年的口袋里滑出，掉在地上，黑人没有察觉，也没有停手。拳头打在肉身上，噗噗作响。周围似乎安静地可怕，亚历克斯只能听见自己越来越粗重的呼吸。
“疼，被打死真疼。”这个念头在他脑子里不住地盘旋。
远远传来了汽车发动机的轻响，“有人来了。”他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