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是有人爱我的,但我好像缺乏爱人的能力。”
——楔子
太宰治的这句话,似乎成了很多人隐藏在内心深处的情感写照。
那日见陆森回来后,很长时间里,沈嫣将自己关在昏暗的房间里直到天明。她望着陆森一如从前的澄澈眼眸,她不敢告诉他,这几年她经历些什么。或者是,他依然是他,而她已经不再是当年那个因为失恋不顾仪态地趴在他胸口啜泣的伤心女孩。
毕业那年春,考研成绩出来,她落榜。原以为是做好了充足的心理准备去面对这件事,但当看到同寝的另一个女孩子如愿考中,她依然会觉得心中莫名的失落与怅惘。
如果说,考研失败是致使后来一系列事情发生的导火索。那么她与程欢的那次见面便是压倒她心理承受力的最后一根稻草。
彼时的程欢,正与教授的女儿相处得热络,在系里已经公然出双入对,羡煞旁人。
沈嫣私下去过程欢学校几次,远远地看着他们像一对热恋情侣般那样在校园里形影不离。
她不敢上前。毕竟,她从来没有正面承认过程欢和她的关系。或者换句话说,从内心里,她更多地是害怕给程欢造成不必要的麻烦。
四月的清明假期,沈嫣没有回家,也没有在寝室。
她鼓起勇气约了恰好有空的程欢,在市区常去的那家餐厅见面。
程欢应允,只身前往。
他依旧是浅灰色的条纹宽松衬衫,掖在卡其色的休闲长裤里,整个人修长而又冷静。
他站在她面前,眉眼清淡,没了往日神采。
他平静地坐在她对面,轻轻捏起手边的青釉瓷杯,微微抿了口清水,眉宇间多了几分少见的舒展,不疾不徐:“成绩下来了。你怎么样?”
沈嫣嘴角一瘪:“砸了。”
“哦...”
“我可能要出国了。”半晌,他吐出这句话。看似一句漫不经心的话,却仿佛是一记重拳狠狠地砸在对面坐着的人的胸口,生生地疼。
沈嫣听闻,微微一怔,须臾间鼻头一酸,压抑了多日的情绪翻涌上来,抑制不住地落了泪。
揪心的感觉如潮水般汹涌袭来。
程欢微微蹙眉,看着她。没有说话,只是习惯性地轻轻抽了几张纸,递给她。
这个习惯,并非是因着沈嫣个人而言,而是出于一个旁观者的本能,倘若今日坐在对面的是旁人,他依然会如此。一种约定俗成,道德礼仪驱使下的习惯。
而真正的他,却连话都不愿和她多说了。
沈嫣讪讪接过纸,掩面抽泣。
好难,好难。
自己很努力地往前迈,却似乎总也跟不上他的脚步。而他只要轻轻一抬腿,便可将自己甩出去大半。
“可否,偶尔回头看看我。我只想和你并肩站在一起。不受你的蔽护,和你站在一起。”
沈嫣望着他,眼神里充满了哀求。她颤巍着伸出骨节分明的纤弱右手试图抓住桌上的那只她从未主动抓住的手,她想抓却又不敢抓住的手。
她希望他能感受到她的心意。
有时候,暗恋就像是一壶烈酒,明知道灌下去要晕眩,失态,痛苦,也让人飞蛾扑火,甘之如饴。
而沈嫣,此刻已经失去了原有的自持与顾虑。
“程欢,我...”她嗫嚅着。
“嫣,我很早就想出去了,不想失去这个机会。”还未等她说完,程欢便开了口。他依旧唤她为“嫣”,语气平淡,机械,没有了往日热情。而另一边也伸另一只手,轻轻地拨开了被沈嫣抓住的手。眼神隐隐散着的疏离与冷漠,使得空气里透着一股森然。
沈嫣望着这熟悉而又陌生的眉眼,渐渐放开了手,低头沉默了下来。
是啊,自己能给他带去的又有什么呢?
除了眼泪,还有什么。
因为他是喜欢的人,才会觉得自己如此不堪。
因为他是喜欢的人,才会舍得放手让他去飞。
因为他是喜欢的人,才会默默祝福他前程似锦吧。
良久,她抬头就着哭红的双眼,强撑着笑颜,假装镇定道:“那么,恭喜你了。但愿他年相逢,花开如昔。”
“嫣,别怪我。很多时候,人在面对一些人生抉择时,终究是要考虑得失取舍的。庆幸是,你能理解我,也不枉我们朋友一场。”程欢面容平静,微微转头看向窗外。
此时已是傍晚,晚霞映空,红云漫天。地处僻静,路上行人不多,有一对年轻母子在街道上慢慢走着,小男孩手里拿着一串颜色娇艳的冰糖葫芦,正踮起脚尖将糖葫芦送到母亲的嘴里。母亲低头,轻轻在糖葫芦上啄了一口,露出会心的笑。
她顺着他的方向看过去,触景生情。忆及当年初到北京,程欢也曾带她逛皇城,穿小巷,买冰糖葫芦,仿佛昨日之事。
那个时候,她觉得他似亲人,温和,温暖,细心。眼神里透着热烈的光。
却不曾想,此去经年,他也被这浊世的纷繁芜杂给侵扰了,要弃她而去了。
而她,却也只能任由着他,而去了。
那桌餐饭,她点了很多菜,也破天荒地喝了酒,意为程欢提前践行,同时也算是给自己的青春画上了一个不完美的句点。
程欢没有阻拦,只在一旁默默地看着她一杯杯地艰涩地灌酒,心里头也是一番别样的五味陈杂。
年初,教授在群里发了个通告,院里有一个公派出国的名额。到时候会从排名靠前三的学生里选一个。而程欢,恰好排在了第三。
与前两名家境优渥的同学不一样的是,程欢出身于普通的工薪家庭,父亲在附近的工厂上班,母亲则在街道上经营一家小型超市,终日围着那一方偏隅土地转。出国对于他们来说,是一种莫大的奢望与荣耀。
而作为家里独子的他,从小学习成绩优异,一路顶着名校上前,倒也顺风顺水,深受老师同学的喜欢。
即便如此,也始终改变不了他骨子里认为来自南方小城留有的自卑感。
他总觉得自己需要继续往上,一直往上,达到大多数人遥不可及的高度,方能休憩片刻。
他喜欢独占鳌头的感觉。
然而,上了大学。周围涌现出一大批优秀的人,曾经那个一直成长于掌声与夸赞中,享受被关注的人,却变成了一个默默无闻的普通人。
他不甘。
而沈嫣对他的情愫暗生,让他再次有了被关注的感觉,被喜欢的感觉。
他欣慰,享受。
仿佛自己又回到了当初模样。
然而,第一次的告白失败,让他有了挫败感。他以为他可以把控她的情感走向,却不曾想,他不知她的真实心境。
第二次的短暂相处,已然没了当初时的欣喜与激动。更多地,则是为了证明自己的判断,自己是否真的如他所想的那般在沈嫣心里占有一席之地。
结果是他赢了。
他享受着这种赢的快感。他证明了自己的推测,如同是解开了一道经济学难题那般欣慰。
如果说是爱情。
爱情也是需要经济衡量的。
那么,这场所谓的爱情远不如出国的利益来得更可观一些。
而那日,沈嫣喝了很多酒。
次日醒来时,昏暗的酒店房间里,安静而又凄凉。
身旁的被子里,空出了一个人的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