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妩觉得,自己运气好,承了强悍血脉,又承了父母恩泽,才生而为上神,免去诸多晋阶之苦。
她低声道:“若要我也如夫子一般,于低微之处爬起,不知能否到得如今这般?”
云景轻轻摇了摇头。
虽不知凤妩幼时如何度过,但必是对自身极为严苛,心如磐石,才能到得如今之山巅,俯视他人。
裂锦从遥远记忆中回过神来,看向二人。
扇术课上他就发觉二人心性坚忍,但云景的坚忍,是君子风度所成,而一一,更多的是无所畏惧,以攻代守,一往无前。
裂锦忍不住问道:“什么族的长辈,能将小孩养成打架不要命的模样?”
云景忆起曾经种种,心中酸涩疼惜,忍不住道:“这也是我心中一直以为的疑问。”
凤妩奇怪道:“我的出手有什么问题吗?”每次都是精确算过的,生死徘徊多年,身体早已有了极为自然的习惯。
云景好看的眉眼哪怕皱起,也俊美到不可思议:“就好比说,你明明可以躲开对方的招数,但你却会因为要多出五招而宁愿不躲开。”
裂锦也点头:“旁人都是力求自身毫发无损,但你却是用最小的代价换对方最大的伤害,哪怕这代价是自己受伤,也不放在眼里。”
凤妩理所当然:“小伤无关痛痒,自然要追求一击必杀。”
若是挨上一刀会重伤,那她自然也会躲开。
云景不赞同道:“小伤也是伤,怎么便无关痛痒?”
凤妩道:“缠斗等同于危险,自然是要速战速决。否则对方有后援或埋伏之人便不好了。”
云景心中一痛:“你…你幼时一直都处在这般危险之中?”
凤妩回想了一下羽鳞卫的训练方式,觉得跟自己别无二致:“也不是,我们族中都是这样的。小伤根本不算伤,连受了重伤都不能喊痛的。”
裂锦一怔:“你们难道不知会哭的小孩有糖吃?”
凤妩反驳:“那也得有人愿意理你啊。神殒纪时,先辈几乎全都战死。现在活下来的长辈,在那时都是小孩子。他们从来都没有被娘亲抱一抱,跌倒的时候,也不会有人帮着骂一声那将人绊倒的桌椅门槛,拿些糖果糕点哄上一哄。他们这样长大,我们自然也是要这样长大的。”
她这般理直气壮,听得裂锦和云景一愣。
凤妩又道:“再难的事,也都不许后退,不许软弱,更别说撒娇哭一哭了。我小时候爱在镜子里看看凡间热闹,见别家小孩子都机灵的很,只有长辈在身边时才会哭。但在我族,既然嚎破嗓子都没人理你,那为何还要做无用功?跌倒了,爬起来就是了,总之又死不了。一次不行,就一百次,一百次不行,就一千次。我老师说了,这叫百折不挠,千罹成人。”
她是真的这样想,说出来带着天经地义的语气,却听得云景心中紧缩,像是被针扎了一样,细细密密,一阵阵绵绵的痛。
他自认为已在母亲严厉教导下长大,可自己经受的那些,跟一一仙比起来,便轻如鸿毛,不值一提。
凤妩得意地扬了扬眉:“我也不怕告诉夫子,当日你不收手,死的一定是你。你虽是侠英榜第二,但你对战过的对手,一定比我少得多。”
她想了一想,找了个恰当的比喻:“也就差了一座万钟山那样的数量吧。”
裂锦苦笑,他可没忘记,当日她眼中让人脊背发凉的森冷杀意:“我相信。”
凤妩看向云景:“从前觉得没必要刻意提起,但今日讲到这里了,也没什么好瞒云景仙的,我族便是天凤族。”
云景并没有很震惊的样子,而是点了点头:“有些意料之外,却在情理之中。”
凤妩奇道:“我还以为云景仙这样聪慧,早已猜到了呢?”
云景压住心中泛起的疼痛,轻轻笑了笑:“我原以为你是佛修族嫡裔,或是中洲那几个大家族的子嗣。”
裂锦十分惊异:“天凤族人?!世间竟还有天凤族人?!”
凤妩瞪了他一眼:“怎么没有?”
裂锦似乎还不能接受:“一妇养百儿的天凤族?!”
这倒是稀奇的很,不光凤妩没有听过,云景也没有听过。
不懂就问,凤妩道:“什么叫一妇养百儿啊?”
裂锦好半晌才回过神来,却只字不提刚刚说过的话,抬头看了看天:“夜深了,你们早点休息。”
留下凤妩和云景面面相觑。
深夜的时候,凤妩偷偷摸摸溜出去了,云景立时睁开眼,翻窗跟了出去。
见她只是在山脚处找了一些玉料,并没有偷喝酒,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装作自己不知道。
如此,三人正正经经过起了农家日子。
云景和凤妩去山上打打猎,看看日出日落,摘叶吹曲,好不惬意。
到了饭点回来时,裂锦必定做好了饭菜。
每天下午,凤妩都要在裂锦茅草屋旁边的锻造炉里面敲敲打打,还不让别人看。
而每日的席间闲谈,也让凤妩和云景听到了完整的故事。
有苏蕴仪越来越郁郁寡欢,涂微看在眼里,恨在心里。他恨自己不够强,恨他人蛮横欺凌。
为了短时间内提升功力,他最终偷习了禁术,与邪神签订了魂契。
签订了魂契便可借用邪神的力量,但坏处就是与虎谋皮,一不小心就会玩火自焚。
邪神之所以是邪神,自然是大奸大恶之辈,心性暴戾,嗜好杀戮。
平日里,涂微并不轻易动用,倒也还勉强压制得住。
但在终试中,出了事。
那时,他与有苏蕴仪都已是天院甲班的学生。天院竞争激烈,甲班与乙班势同水火,针锋相对。
在不周山里,甲班与乙班狭路相逢,大打出手。
而乙班的人像是商量好了,只围攻涂微与有苏蕴仪两个人。
甲班的人因为他们晋入不久,并不施以援手,冷眼旁观。
有苏蕴仪用背部替涂微挡剑,在看到他殷红鲜血流出时,涂微双眼仿佛被血染红。
在充满邪怨之气的不周山,涂微心神大动,被邪神反噬,失去神智,狂乱杀人。
不知过了多久,他心中大痛,陡然清醒过来,而首先印入眼帘的,是震惊、痛惜、失望,一脸不可置信的有苏蕴仪,以及他被自己牢牢掐住的脖子。
涂微立刻放开了有苏蕴仪,却看到有苏蕴仪被自己掐出血痕的脖颈。
周围满是尸体,无人幸存。
在夫子赶到之时,有苏蕴仪为了保护涂微,撒了谎。
那也是他人生中,唯一撒的一个谎。
三年间,有苏蕴仪用他的人品征服了所有人,夫子并未起过疑心。
再后来,有苏蕴仪求了族中长老,帮涂微与邪神解除了魂契。
这魂契非死不可解,也不知有苏族有什么秘密手段,涂微除了昏睡七日,竟然毫发无损。
但魂契解除的那一日,有苏蕴仪苍白着脸色,将身上锦衫撕裂了一半,道:“道不同不相为谋,今日蕴某便与你割袍断义。”
涂微心中追悔莫及,却也没有脸面挽留自己这位好友。
此后,涂微独自辗转世间,惩奸除恶,来弥补内心的愧疚。
直到有一日,他在一间小客栈里,听到邻桌之人说起同泽白玉扇出现在修罗族中。他忽然忆起,从前与有苏蕴仪闲谈之时,他说过的话:“那样的金兰之谊令人羡慕不已,幸好,我也有了你这样一位兄弟知己。”
他心中就起了一个念头。
他想得到这把同泽白玉扇,送给有苏蕴仪。
非是想要奢求什么,只是想告诉他,当初那段年少相知的岁月,亦是他的人生大幸。
机缘巧合之下,涂微成为了修罗族的刺客,但他不愿意刺杀无辜之人,只接奸邪之徒的单子。
取代号之时,他想起那日割袍断义,便自名裂锦。
裂锦渐渐声名鹊起,在侠英客榜单上有了排行。
需要刺杀的,大多是身份特殊的人,他又只杀大奸大恶之徒,范围又小了许多。
十几万年过去了,裂锦也堪堪刺杀了两千人而已。
直到前阵子有人告诉他,云景罪大恶极,杀其一人可抵三千人头。
杀了云景,便可以得到他想要的东西。
凤妩叹了一声:“为何总听到伤感沉重的故事?”
云景轻轻摇头:“人人皆有不易。”
凤妩对裂锦道:“也许,灵仪公子并不曾怪过你。”
他不见裂锦,也许是为了那一日的撒谎而心怀愧疚。
裂锦痛苦地闭了闭眼:“正因如此,几十万年来,我并不敢有一次去见他。”
怕他一见到我,便想起他曾为了不堪的我,而折损了自己的清傲正直。
凤妩却有着不一样的看法:“你该去见一见他的。”
裂锦解除魂契却毫发无损,其中必有隐情。
裂锦眼眶通红,带着挣扎和希冀,布满了血丝:“他不会原谅我的。”
凤妩摇摇头:“他人种恶因,才有你失控之恶果。我的老师曾说过,若有苦衷,每个人都该获得一次重来的机会。”
而裂锦并非是沉迷强大实力而与邪神签订的契约,想来也算是自有苦衷吧。
...
二人决定在此地山峦之上再看一次日出。
天边才露鱼肚白,放眼望去,平暖低矮的山峰绵延,满目苍翠。
山脚处,有几家早起之户,烟囱中升起了淡淡的轻烟。
早起的采药人偶然窥见,满天满地的绯芒霞光中,山巅有两道身影长身玉立,像两株凌云翠竹,并肩长于云雾之上。
“可真是让人神清气爽啊!”凤妩的脸上毫无困倦神色,因着朝霞映照,更显瑰丽。
云景侧目看着她,微微一笑,唤道:“凤妩。”
云景仙鲜少这样喊自己的名字,凤妩好奇地转过头去看他:“云景仙,何事啊?”
云景从怀中拿出来一物,踌躇摩挲了两下,才缓缓递了过来:“我愿意拿糖果来哄一哄你,在我面前,你不必时时刻刻隐忍。”
凤妩怔了一怔,没有太明白他这句话的意思,双眼不由自主地向他手上看去。
他掌心之中是一个扇形的小挂坠,紫玉莹润,精巧可爱。
紫玉是极佳的材质,是他们百年前在一座深山之中无意间发现的,拿来给小孩做护身符之类的法器极好。
云景郑重道:“愿在昼而为影,长依形与西东;愿在夜而为烛,护安泰于幽冥。你不必羡慕那两位神尊的情谊,我愿许诺你,我必护你一生无忧。你可愿意信我?”
心中像有东西绽开,千瓣万蕊,泛出一阵阵动荡涟漪。
凤妩心跳莫名快了起来,胸口滚烫。
她捂了捂胸口,压住奇怪心绪,结结巴巴道:“我…我自然是相信云景仙的。”
她双手小心翼翼地接过小挂坠,细细端详起来。
小扇子一面刻了愿在昼而为影,长依形与西东;愿在夜而为烛,护安泰于幽冥这句诗,另一面,则在角落刻了一个凤字,和一个云字。
她脸颊莹白如玉,因着高兴微微泛红,如白雪映霞。
看了半晌,凤妩一拍脑袋,脸上露出几分懊恼的神色。
怎么就让云景仙抢先了呢!
她想起来自己也给云景仙准备了一样礼物,连忙从袖子中掏出一物来。
云景略微惊讶地看到,她的手上拿着的,竟然也是一把扇子。
她有些不好意思地将扇子递了出去:“这是我这些日子铸的。只不过我阿娘去的早,没来得及教我锻造之术,因而我的锻造之术实在一般,只勉强打了件神品扇器出来。”
站在远处十分有眼色不打扰二人却耳朵竖得极尖的裂锦:“...”
神品扇器?只?还学得一般?
你是不是觉得神品兵器是大白菜啊?
云景眼中闪过惊喜之色,她这些日子神神秘秘的,竟然是为了送自己一样礼物?
这是一把碧蓝的扇子,许是仿着同泽同仇扇的缘故,也镂空雕刻了一个的剪影,正是云景手持玉扇的样子。
不过到底是初次锻造,凤妩只在正中的扇骨上雕了这么一幅画。
凤妩见云景对扇子爱不释手,更加不好意思了:“我用废了好多料子,才做了这九柄扇骨出来。取不了十二的美好寓意,便以九代替吧。”
愿我与云景仙的情谊长长久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