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裂锦果然闭口不言,静心倾听了,凤妩颇为满意地点了点头:“那胭脂神尊平日最爱的便是女扮男装,调戏美人,倚红偎翠,端的是风流倜傥。这样的神仙品貌,怎能缺一把折扇呢?”
母神便决定为她铸造一把世上最好的扇。
既然是最好的扇,自然是要别出心裁,独一无二。
彼时,万钟山还未改名,仍为章尾山。
母神亲上章尾山顶,取章尾神玉打了八十八柄骨扇,只挑了其中最完美的十二柄。
在每柄上,精心雕刻了胭脂神尊的风姿。
有她拄枪而立,骑马驰骋,拉弓射箭,也有她对镜描妆,举黛画眉,取脂染唇,栩栩如生。
凤妩说到兴奋之处,有些口干舌燥,接过云景仙倒的茶,喝了一大口,顿觉舒爽。她卖了个关子:“你可知为何是十二柄?”
凤妩得意地看着裂锦,晾他也猜不到。
倒是云景微微一笑:“不如让我来猜一猜?”
凤妩兴趣盎然:“好呀,我当时可是立刻就猜出来了哦。”
云景笑道:“一年十二月,一日十二个时辰。取十二之意,大约是这位卿卿友人想告诉胭脂神尊,金兰双姝,至交好友,年年月月,形影不离?”
凤妩抚掌一笑:“正是。”
听闻当日,胭脂神尊对母神说过:阿厌,我生来便注定要成为你的影子,长伴你左右,护你一生平安。
胭脂神尊说这句话的时候,她的未婚夫婿和父神也在,两人面色漆黑如锅底,可都是吃了好大的醋。
裂锦脸色灰败,面露凄凉之色。
一一仙能说的如此详细,仿佛亲眼所见,必是家中长辈与那两位神尊有渊源的缘故。
他想到自己十几万年的努力都是白费力气,不免心生绝望。
无论多少艰辛,无论多少时间,他都不在乎,只要目标还在,他就可以为之奋斗。
但现在希望被掐灭,就好像唯一的微光散去,人生一下子陷入黑暗。他要如何做?
裂锦神色有些狂乱,大受刺激头晕目眩之际,眼神飘忽到凤妩身上,突然就像是绝望之人抓住一根浮木,眼中迸发出强烈的期待,他伸手想要抓过凤妩袖子,却被她灵巧躲开:“一一仙是不是知道同泽同仇扇的下落?”
当然知道啊,但是我就不告诉你。
凤妩眼神明亮,笑着说道:“别着急嘛,这只是其一。”
裂锦一怔:“还有其二?”
凤妩答:“有是有,”她拖长了尾音:“饭菜太难吃了,哎,没心情讲了。”
她说完,冲云景使了使眼色。
云景哭笑不得,面上老老实实配合道:“不如我扶你去休息一会?”
知我者,云景仙也。
凤妩故意将手放在云景手上,让他扶着自己,装出弱不禁风的扭捏样子:“多谢云景仙体贴。”
二人飘飘然离去,留下院中怔然发呆的裂锦。
刚一进屋子,凤妩就拉住了云景,动手脱他的衣衫:“云景仙,你背上伤口是不是裂开了?”
在院中就见他时不时蹙眉隐忍,定然是伤口又疼了。
背上阵阵的疼痛都抵不过此时的羞赧,云景身体僵硬,抬手拦她:“凤妩,我,我自己来。”
凤妩拍掉了他的手:“你第一次受伤就是我包扎的。”
言下之意,就不必这般扭扭捏捏了。
云景沉默半晌,最终被凤妩按着坐了下来。
他衣衫半褪,露出瘦削精壮的身体。
果然,背上原本已结痂的伤口又裂开,有鲜血渗出在周围,看着颇为触目惊心。
凤妩沾了药液,小心翼翼擦掉血迹,又替他涂上厚厚的灵药,抹墙似的一层又一层,不知裂锦看到了是否会心痛。
清凉的药膏抚平了伤口的灼热疼痛,但她温暖的指尖仿佛带有天然的热度,染得云景脸庞泛红,额头渗出热汗。
包扎完之后,凤妩在云景身旁坐了下来,倒了杯茶一饮而尽。
平复许久,云景脸上的热意褪去,他清咳了一声,开口道:“凤妩,你家中可有,可有教过男女授受不亲?”
凤妩转头看向云景,迷茫地睁大了眼睛:“什么?”
云景面色有些不自然,移开了视线看着桌上杯盏:“就是,没有成亲的男女,不可互相触碰对方的躯体。”
成亲凤妩还是懂的,但她的重点却在别的地方:“谁说成亲的一定得是一男一女?”
族中好些都是男子同男子在一块儿,就如菩提不老仙和梧桐仙长。
也有不少女子同女子在一块儿的,否则窃脂神尊说那些话的时候,爹爹干嘛那么紧张?
云景默了一默,似乎不知道这话怎么接。
良久之后,他道:“你族中开明自然再好不过,不过在外界如此,却是会有麻烦。”
云景打了个比方:“比如在修罗斋上学时缠着你的那位鬼族太子,若他借口你碰了他的身子,他就可有理由缠上你了。”
原来外面的男子这么金贵啊?碰都不给碰。
凤妩想到白黎一身绷带还要故作风流的样子,鸡皮疙瘩都要立起来,连忙点了点头:“我明白了。”
夜晚,已经安寝的凤妩突然出声问外间的云景:“云景仙,你那般神色匆匆,可是寻我去了?”
外间无人应答,只有均匀的呼吸声传来。
凤妩等了半天也没见人回答,也不管他有没有听到,自顾自说道:“我以后出门都同你说一声。”
黑暗里,云景悄悄弯起了一抹笑容,似乎连背上的伤口都没有那么疼痛了。
第二日,席间菜色十分丰盛。
所谓靠山吃山,除了鸡鸭鱼肉,全是山间珍味。
凤妩喝了两大碗鲜味十足的蘑菇汤,舒服地喟叹了一声:“哈,妙啊。”
然后抓起筷子,吃了起来。她吃饭的速度不慢,但仍然是优雅的,还多了一股豪爽的洒脱,也是难为了她。
云景慢条斯理,斯文优雅。一举一动都堪称完美。
裂锦在旁边欲言又止,有心想问,又怕打扰了凤妩的兴致,引她不满。
凤妩面前堆满了果壳骨头,裂锦按捺不住,开口道:“其二究竟是什么?”
凤妩嘴里啃着鸡腿,含糊不清:“那胭脂神尊说,既名为同泽,怎可扇上只有她一人?便央着卿卿友人又打了十二柄扇骨。”
胭脂神尊降世于北泽湖,便去了北泽湖碧玉打磨了十二柄扇骨,雕以母神音容笑貌。
虽无法看清母神具体的五官,但对凤妩来说已是求之不得。
那两柄扇子,她小时候日日抱着睡。
珍惜到都不敢带出门来,怕不慎丢失。
二十四枚扇骨,制成两把玉扇,每扇六枚扇骨为窃脂神尊,另外六枚为母神,互相交错排放,如影随形。
裂锦喃喃:“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凤妩继续道:“窃脂神尊说,两把都叫同泽同仇扇,不分彼此,不区你我。”
后世不明所以,以为同泽同仇扇只有一把。
裂锦出神了好一会,才想起自己要问什么:“那两把扇子现在在何处?”
凤妩答:“在一个你打死也进不去的地方。”
隔着天渊结界,神尊都闯不进去。
见裂锦嘴唇张了张,似乎要说什么,凤妩好心提醒道:“你要妄想拿到那两把扇子,不如去九重天割天帝老儿的一块龙肉来煲煲汤,还希望大点。”
突然被凤妩提到父帝,云景手中动作一顿。
裂锦满脸苦涩,眼神痛苦,深受打击。
凤妩与云景对视一眼,好奇道:“你要两把扇子,所求为何?”
裂锦哑着嗓子,声音低沉艰涩:“我…我本名不叫裂锦。”
四十万年前,在修罗族一个小城镇里,裂锦出生。
他的本名,唤作涂微,出自涂山氏。
正如他的名字那样,他是涂山狐族中微不足道的一员。
平凡,普通,家世不显,天资不颖。
这样的人,世上有很多,正如这样的族群,世上也很多。
子嗣良莠不齐,再正常不过。
并非人人都可出自得天独厚的天凤族,个个出类拔萃,傲视群雄。
这样的好福气,也得看能不能承受得起。
常人虽不能声名显赫,但平平淡淡享凡俗幸福,也不枉来世上走了一遭。
几十万年前,十界的狐族还算联系紧密,时常举行“采英会”。
狐族有四大姓氏,神族青丘氏,妖族纯狐氏,修罗族涂山氏,灵族有苏氏。
四姓在狐类中的地位,犹如凡间地位超然的世家。
洪荒纪时,狐族地位颇高,有不少位上神,纯狐氏和青丘氏还出过神尊品阶的强者。
妖尊重吾,便是纯狐氏。
战殒纪,神尊罹湛以一己之力灭杀妖尊重吾及其十万部众,以身殒道。
跟随重吾的狐族高手尽数战死,狐族自此一蹶不振,在十界地位愈发低微。
承平纪,他们便寄希望于“采英会”,挑选出天资不凡的少年,希望培养出几位上神。
哪怕一位上神,对弱小的族裔而言都是苍天般的存在。
打个比方,狐族有了上神,哪怕你同那位上神八杆子打不着,人家一看你们都是狐狸,也分不清到底有没有血缘是不是?
这就是俗话说的,只要牛皮吹得好,就能平安活到老。
采英会,整个狐族都很重视,可谓趋之若鹜。
这当中,当然包括涂微。
涂微在采英会中,结识了灵族有苏氏的有苏蕴仪。
有苏蕴仪在族中是天之骄子,五万岁时修炼至下仙阶品,被大家恭称一声“灵仪公子。”
灵族对他期望甚高,盼他能在这一届的采英会上大放异彩。
涂微见被众人拥簇着的,犹如众星捧月般的有苏蕴仪,很是羡慕。
他远远见过这位灵仪公子几次,面容俊朗,却是个不爱说话的冰冷性子,看着很是清傲。
十族之中,灵族实力甚为低微。
四大姓之中,有苏氏实力垫底。
有苏蕴仪在族中鹤立鸡群,却不代表在采英会上有好成绩。
入会初试他便惨败,排名竟跟涂微这样平平无奇的人差不多。
当初族人对他有多推崇,如今便有多失望。
旁人不屑的轻蔑,族人失望的眼神,是刀刮,是骨刺,是针砭。
就像从云端摔落悬崖,一场采英会,将灵仪公子的骄傲摔得粉身碎骨。
涂微深夜归家时,在一处不起眼的茅草堆旁听见有人压抑的啜泣声。
因着他一时间的好奇,一时间的搭话,一时间的安慰,和一碗分食的热汤面,从此这世间便多了一对好朋友。
涂微是有些活泼的性子,与有苏蕴仪的清傲全然不同,但他们却在许多地方志趣相投,比如都喜欢做些小玩意,都喜欢木工,且,都是心地纯善的少年,好打抱不平,助人为乐。
一届采英会有三年之长,初试决定学子归入天地玄黄哪一院,每半年一次复试,名次高者升院,反之降院。
两人被分在黄院丁班,同吃同住,情同手足,更是彼此的良师益友。
涂微原本是个得过且过的性子,在有苏蕴仪的带领下,也变得努力起来。而有苏蕴仪,在心绪低落时,总是有着涂微的鼓舞。
短短一年半,二人从黄院丁班,至黄院甲班,再到玄院甲班,再到地院乙班,进步不可谓不快。
但有人见不惯有苏蕴仪落到尘埃里也仍是不染淤泥的清傲模样,见不惯他姿容出众引得少女恋慕,在一次比试中,天院乙班有一个蛮横的天之骄子,下了狠手,将有苏蕴仪的腿骨打碎。
那一日,涂微在台下目眦欲裂,冲了上去,这破坏了比试单打独斗的规矩,天院的人也一哄而上。
那天,天院的人用脚踩在涂微脸庞上,冲他冷笑。
那天,打断有苏蕴仪腿骨的那个人,用脚在他骨碎处用力碾压。
明月之姿的灵仪公子,从此成了一个跛子。
就像一张洁白无尘的绢纸染了浓厚墨渍,再也回不到当初。
此后,有苏蕴仪眼中神采大不如往昔,沉默寡言。
独秀于林的树终日被风雨摧折,渐渐弯曲低垂。
听到这里,凤妩默默放下了筷子,美食犹如沉铅,在腹中坠得人心中发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