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翠睡了?”一个壮年男人轻轻地走上角楼,像满头银饰的女子小声询问。
“嗯。”女子轻轻把翠翠的手脚摆展开来,肚子上添上了一条小褥,然后慢慢地坐了起来。
“红米都卖掉了吗?“
”卖掉了,这是卖掉的钱。”男人从怀里摸出一个装方便面的红色塑料袋子,里面装了一叠又旧又皱的票子,紧接着说:“今年寨子里都说城里要有大富商来开发搞旅游,人心惶惶的,搞得很多家都怕种了粮食还得拔掉。眼看着从春分到了秋收,城里的富商是一点消息都没有,咱们地里的红米倒是熟得低下了头,今年收入不错,明天我去让怒尕进城的时候帮咱们带些红糖,你和翠翠白天去禾田里抓几尾豚鱼,咱们回来做稻花鱼吧。我先去编个竹篓,“男人一脸轻松,知足地走下角楼。
女人名叫美代,从小没有父亲,全是母亲一人将她养大,母亲佳子是在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逃到山寨里来的,她说自己遇上了劫匪,亲人全被杀死了,自己逃难出来,山寨里的人非常善良好客,一听佳子的遭遇,便把她留在了山寨。在湘西,有部分苗家的女子还崇尚的是母系氏族的生活方式,因而当时未婚生娃的美代妈妈,当时也没有承受什么的舆论压力。美代在全寨人的关注下长大成人了,她长得漂亮,温柔端庄,嫁给了寨子里最能干的男子柴布,前几年刚生了翠翠,这肚子里又有了一个孩子,“巫医师”说这次一定是个男胎。
美代用手在嘴里捻了捻吐沫,认真地点数着塑料袋里的钱,一共是967块,这些钱是他们一年的收入,虽然不多,但已足够支撑起这个家。她小心地把钱塞回方便面的袋子,只留了几张一块和几毛的零钱,装在贴身的荷包里,其他全部放进了她的嫁妆——一口香樟木的大箱子。
她打开箱子,箱子里都是她从小最喜欢的宝贝,有阿妈留给她的各种银首饰:闪闪发光的银冠、银钗,和做工细致的手镯、项圈,就连嵌肩、耳环、牙钎、石尾这样的小物件也都做得精致异常。阿妈说她的这些首饰都是祖上传下来的,银饰的沟壑缝隙间早已嵌满了杂质变成了乌黑色,可是首饰常带常新,它们在女人几代人的养护下,仍然焕发出独有的光彩。
箱子里除了银饰,女人又翻出一只绣了花的布袋,里面有一把红色的木梳,似乎与这些银饰的风格有点格格不入,梳子被单独放在一个白色的信封之上。信封里是一张照片和一封信,信上写的什么女人完全看不懂,而照片上是一个年纪八九十岁穿和服的老妇人,后面站着一个年轻人。女人的妈妈让她好生收着这张照片和这封信,可是直到去世也并没有告诉她原因。女人看着看着,想得入了迷。
她记起阿妈生前最喜欢的一个曲子,便轻轻的哼了起来:
喜爱春天的人儿,是心地纯洁的人,
像紫罗兰的花儿一样,是我的友人。
喜爱夏天的人儿,是意志坚强的人,
像冲击岩石的波浪一样.....
美代记不全了,她只能哼到这里,印象里母亲好像还用其他发音唱过一遍,但仅仅是在她很小的时候唱过一遍,就再也不唱了。
“阿妈......”翠翠坐了起来,用手揉了揉被枕头压皱了脸颊。
美代快速收拾起眼前的这些东西,盖起了箱子。一把揽起翠翠,在脸上亲了一下,”翠翠,阿妈想自己的阿妈了。“
翠翠用小手拂动着美代的连,”阿妈不难过,阿妈有翠翠,翠翠陪阿妈。“
美代一脸欣慰地亲了亲翠翠的小手,紧紧抱住翠翠幼小的肩膀.....
第二天是个大晴天,午饭过后,美代便拉着翠翠,带着鱼篓和渔网出发了。她们今天要为全家做一顿湘西人家每年秋季都要制作的美味,用以犒劳人们这一年的辛苦付出,那就是腌稻花鱼。之所以叫稻花鱼是因为春天插秧以后将鱼苗洒下,待稻花成熟,飘落水中,鱼儿们以其为食。这样的鱼儿,肉质生的肥美细嫩,最适宜做腌鱼。
初秋季节,顶着灼烈的日头在田垅间捕鱼可不是一件易事,美代和翠翠光脚走下稻田,湿滑的泥浆立马将她们的脚背淹没,水没过翠翠的小腿,可她却丝毫没有害怕。还大声而兴奋地指着水里喊着:“阿妈,鱼,鱼......”
美代抽出鱼网,快而准地往下一打,又迅速的向上一挑,一条大鱼便出现在二人眼里,在网子里不停拼命的翻腾跳跃。美代将鱼小心倒入腰间挎着的鱼篓,这鱼篓是柴布昨天刚编的,边缘上还带着些许毛刺。
又有一条大鱼入网,美代照例把大鱼倒入篓中,可就在大鱼要入篓的前一秒,不知怎的,它突然一个翻腾,美代赶紧用手去控制大鱼,结果一下被鱼篓上的竹刺扎到,指头上立马冒出了一个小红点,那小红点由小变大,沾到了大鱼身上的鳞片,融合着大鱼分泌出来的黏液转而渗进了鱼鳞里去。美代本能地一缩手,大鱼身上滑腻的黏液令它从网中滑落,掉入了水田中,朝远处的泥洞中钻去。
还没打两条鱼就受伤了,美代在水中洗去手上的黏液,用口吸了吸手上的伤口,找个块手绢把伤口一包,便若无其事地继续捕鱼,翠翠在田间玩儿累了,边跑到一旁垄上去休息。美代装了整整一筐鱼,迈着大步超田垅这边缓缓走来。
“走,回家,阿妈给你们腌鱼去。”
“好!....腌鱼喽....”
一听腌鱼,翠翠又恢复了力气,兴高采烈地蹦蹦跳跳起来。
美代到家,柴布早已准备好腌鱼要用的调料和糯米。美代在水缸边认真地收拾起鱼来。只见她把收拾好的鱼一条一条地摆在沥水用的竹筐里,再调和好鲜红的调料和泡好的糯米,一条条稻花鱼瞬间就披上红色的外衣,“啊”美代被火辣的汁水流到她刚才被刺破的伤口里,顿时赶紧倒清水下去冲洗,前所未有的剧痛席卷了她的整只右手,不一会儿,整个右手边呈现出黑青色的版块。美代巨痛不止,早已没有了心情腌鱼,柴布见状,赶紧请来“巫医师”木塔为妻子医治。
木塔是山寨的是十九代巫师,他不光会看凶吉,还会看病,山寨人都尊称他是“巫医师”。皮肤黝黑,长相丑陋的木塔个子不高,头上裹着厚厚的黑色头帕,身上披着一件黑色的披肩,披肩边沿上是用金线刺绣的两条蟠龙,与苗绣中常用的红、绿、蓝、黑绣不同,只见那两条蟠龙构图紧凑、饱满、圆浑,线条有粗有细、虚实变化间流畅飘逸的蟠龙如入云出水一般呼之欲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