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高照，颜翰任已望见两条方正嶙峋的石山交汇在眼前，顶上零星冒着些杂草。狭窄的山口里，挡着一排圆木栅栏，在太阳下泛着暖暖的光芒，正是青目营的大门。
他忆起自己前几日出发时回看营门的那刻，恍惚间竟像是已隔了十年。
青目营分斥候、神射、步人三都。颜翰任从繁花似锦的汴京初到此地时，与同来的新兵们被分到了步人都。那遮天蔽日的风沙、清苦的起居比原先预料的还要恶劣。想到自己就要在如此蛮荒之地度过余生，颜翰任一颗心沉到了谷底。所幸官兵们对他这名“贼配军”的态度倒是颇为和善。众人皆知他是因误诊人命发配到此，并非作奸犯科之徒，非但不欺凌他，与他言谈之间还带着些怜惜。
营中绝大多数是目不识丁的糙汉。颜翰任来了没几日，便被当做了宝贝。每日不是帮着起草整理公文书信，就是替士卒们医治伤风跌打，原本严酷的训练倒是躲过了一半。三月下来，“颜先生”的名头在营中已甚是响亮，连那些老兵见了他，都是客客气气。
颜翰任扪心自问，在青目营的这些时日，他没受过一天委屈。昨日倒好，自己临阵脱逃害死了战友。这番回去，是少不了要挨大家的唾沫白眼了。王都头的队伍不知现在何处，有无再遇西夏军队。他不自禁胡思乱想起来：若是他们遭遇不测，自己临阵脱逃之事岂不是无人知晓了？他脸上一下烧了起来，心里暗自咒骂起自己：“颜翰任，你怎会生出这卑鄙念头，为掩盖自己的错失，还盼着大伙都葬身大漠不成？”
他边走边想，不知不觉栅栏已至面前。瞭望台上的岗哨认得颜翰任，吩咐下面开了门放他进来。
青目营的格局依山傍水：西面入了营门，山形渐瘦，空了片平地用作校场。东面便是那捧明眸般的小湖，沿岸边错落着几排木瓦房。以往萧瑟冷清的军营今日却显得有些热闹。颜翰任刚踏进营门，便看见神射都全员披甲，手持弓弩，列队立在校场中央。一群驼马熙熙攘攘挤在一侧，边上几十个健壮汉子或坐或躺，看相貌衣着并非中原人氏。领头的老者望见颜翰任，起身鞠了一躬。
颜翰任匆匆拱手还了礼，便扭头问门口的哨兵：“指挥使大人现在何处？”
“应当在议事厅。”
所谓议事厅，不过是湖边一间两丈见方的攒尖顶木屋，平日是指挥使召集各都头军议的场所。颜翰任忍着身上疼痛，三步并作两步向湖边赶去。到了厅前，他已是气喘吁吁。门口一名佩刀士卒拦住了他：“张指挥正有要事处理，你且在门外等一等吧。”颜翰任急得冒火：这张大人的要事只怕是饮酒吧？他想到那连绵的营火，也顾不得上下规矩，一咬牙撞开门冲了进去。
他本就伤累交加，这下用力猛了，脚下一软，直挺挺跌趴在门内。他还未抬头，已闻到淡淡的酒气扑鼻而来。“何人擅闯我议事厅？”面前一声大喝。颜翰任慌忙爬起，抬头看去：左首阔面长须的是副指挥使于登；右首坐着名面色黑红的精瘦汉子，看模样应当与校场上那队人马是一路；当中那人身形肥壮，肿眼虬髯，怒气冲冲地瞪着自己，正是指挥使张循信大人。
门口那名士卒已跟进来，正要将他拖出去。于副指挥一摆手，向颜翰任问道：“我记得你是王勇手下的新兵。这几日你们应当在西面沙漠里训练行军，你却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颜翰任朗声回答：“在下步人都新兵颜翰任，昨夜在夏州方向望见大批军队，赶来禀报。只因军情紧急，失礼之处，我甘受责罚。”
正副指挥使二人对视了一眼。张指挥收起咄咄逼人的眼神，对颜翰任招招手：“来得巧。这位普布先生与你前后到达，你且听听他的见闻，看有无什么线索。”他又调头望向旁边的汉子，“请阁下再讲讲劫匪的样貌行踪。”
那名被称作普布的中年男子清了清嗓子，操着不大利索的汉语说道：“那人黑袍蒙面，骑一匹黑马，一路鬼鬼祟祟跟着我们，全无半分气概。他武艺也并非十分高强，只是仗着马快，又使尽了下三滥的手段，才在白杨林前从我身上夺了书信去。”他一面说，一面露出愤懑不服之色。
颜翰任低着头，心中惊讶佩服，又暗自好笑：“那神秘女子手中书信竟是从这一彪人手中生生抢来，想不到她有如此本领！她本是个女子，自然用不着什么气概了。只是这人全然不知。”
普布接着道：“那人得手后向西疾驰，骑手追他不上。我也怕他再耍花样，赶紧将国宝带到这里。”
颜翰任又暗自盘算：“此事我本应据实禀报，但这一来，又违了恩人的叮嘱。信在我肚子里，就算有人要告发那夏国太子，也是无凭无据。只是不知他说的国宝是什么？”他打定了主意，一概装作不知。
于副指挥果然向颜翰任发问：“你们东行返回时，可曾见过这黑衣黑马的蒙面人？”
颜翰任强压心中的紧张，对面前三人摇了摇头。
张指挥显然有些失望。他皱眉对普布道：“国宝我已派快马呈送朝廷，请皇上尽早定夺。这里军纪繁杂，我容留你们在此休息了几个时辰，已是违规。还劳烦阁下带队去延州驿馆等消息吧。我让于副指挥为你们安排妥当。”
普布慢慢站起来鞠躬道谢，以手扶腰，由于登领着走出了厅门。张循信叹了口气，端起桌上的半盏残酒，刚要张口，却瞥见颜翰任还一动不动立在那里，一双明目焦急狐疑地看着自己。
“还不出去，等我请你喝酒吗？”
“我方才所报军情是亲眼所见。大军人数众多，又是向南进发，还望张指挥早做筹备！”
张指挥不耐烦地将杯子砸在桌上，酒花溅了一脸。他反倒被气乐了，一抹脸，咧开大嘴，指着颜翰任问：“来来来，你倒是教教我该如何筹备？”
颜翰任知道这位张指挥嗜酒如命，喜怒无常。他忍住惶恐，强作镇定：“我认为一则速派轻骑，前往延州、庆州的军营请求援兵，通知汾州驻军做侧应；二则动员全营加固壁垒，整顿军械，做好应战准备。”说完这几句话，他额头上的汗珠已沁了出来。
“王勇这小子越发懒散了。他自己不来禀报军情，却差了你这愣头青，费我许多口舌！”张指挥不满地盯着颜翰任的眼睛，乱蓬蓬的胡子微微颤动。
颜翰任见他数落王都头，便一五一十将沙漠中如何遇袭，自己临阵脱逃又独自返回之事讲给张指挥。只隐瞒了黑衣女子这节，说是偶遇一位义士送他到军营。所幸张指挥是个疏阔之人，未再细问。
“你有戴罪立功的志向，不错。”张指挥的脸色温和了一些，“你是新来的，不知调动军队的规矩，也不怪你。你自己算算，那支军队要到达我青目营，还需几日？”
“我只是在夜间遥遥望见了营火，不能准确估算路程。若是凭猜测，大约快则三日，慢则五日吧。”
张指挥仰起头，露出了难得的微笑：“你还不算太笨。按军律，调动三千以上的人马，必须先上报朝廷，由枢密院绘制行军布阵图，经皇上审阅后下发军中主将，队伍才可开拔。你再算算，这一来一回，附近哪支援军可以在三五日内赶到？”
颜翰任万万料不到调兵出征还有如此繁琐的程序。他望着张指挥，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张指挥收起了笑容，那双睁不开的眼睛竟射出了逼人的精光。他厉声问：“难道你当真以为自己是第一个发现夏军的人？你又当真以为我张某是个酒囊饭袋？大军压境，你们的命是命，我张循信的命就不是命？”
这一连串发问将颜翰任的脑袋摁的更低了。他不敢再言语，心中却是欣慰无比：原来张指挥早有对策，自己倒是多虑了。
“出去吧。你若敢与士卒们妄议军情，我便斩了你！”
颜翰任急忙告退。正要拉门，张指挥又在身后问道：“你叫什么姓名？”
“颜翰任。”
张循信挥挥手：“算了，我也记不得这许多名字。”说罢，他又倒了杯酒，软软地靠在当中那把椅子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