辜采不知道为什么。
这世界上那么多善良的人，为什么帮助她的就要死呢？
爹爹教她要善良，要宽厚。英台姐姐漂亮，温柔，可亲，她说，阿采，大家们只是一时不能理解你。
她的肚皮被穿破，目光呆滞地望着地上的众人。
她闭上眼睛就是英台姐姐在水里沉浮。水草缠绕在她的白得透明的脸颊。
“烧死她！烧死她！”
大家都义愤填膺。
辜采第一次感受到浓烈得不可思议的悲伤，她开口，干裂的嘴唇和咽喉如同被火焰灼烧：“不是我，我没有……”
她脆弱无力的辩解被淹没在人声鼎沸里。
“刺拉”，火苗舔舐着攀爬上高高的木架，勾勒她裙摆。
她泪眼模糊中，看见破旧的裙子在金光中竟然显得分外的明丽，就觉得一阵荒谬。
她在做什么？
她在忍耐什么？
她在伏诛，认的是谁的罪？
她没有罪！
她何必逃？！
英台姐姐也没有罪，不是她害了英台姐姐，是这些人害了英台姐姐！
她呜咽着想要挣脱开束缚。
可是不行，她细瘦弱小，她无能为力。
烈火，烈火。
她突然就看见那一张脸。
“虎儿哥……”她不可思议地低声道。
然后突然就明白了：“原来，是你啊……”
她低低地笑出声。
虎儿觉得头皮发凉，但是他含着眼泪，道：“都是你！”
“是你害死了我爹娘！”
“你这个妖怪！”
“是你害死了英台！”
这一声声控诉让辜采只觉得可笑。
他的爹娘是她杀的吗？
英台姐姐是她杀的吗？
她一辈子明明从未手染鲜血。
可是总有人说她是个害人的怪物。
她真的累了，挣脱不开这命运。
虎儿抬头看见她一颗眼泪凝结在眼睫上，心里抽痛。
怎么会没有感情呢？
他真真假假保护了她这么久。就连他也在漫长的时间中，几乎被自己说服了，不相信是她害了人。
可是她又杀人了。
祝英台还包庇她。
他本不想害了祝英台……
他睁大了眼睛，不，不是他害死祝英台的，是辜采，是辜采。
一面是父母的血海深仇，一面是伪装着杀人的妖魔。
他不必选。
他虔诚地向火里亲自投入了桃木。
“上天保佑，杀死这邪祟。”众人祈祷。
辜采含着眼泪笑出声来：“虎儿哥，你一直在骗我吗？”
男孩子还是那样青涩的一张脸。
但是他坚定道：“你是妖怪。”
“我为什么要和你做朋友。”
辜采想说的话就这样在嘴里辗转，最后变成了：“你不信我。”
那男孩抬头，满脸都是不知被火烤的还是内心焦灼而产生的汗水：“我信了你。”
“可是你又杀人了。”
辜采突然轻笑一声。
“不……”辜采开口，“你从来没有相信过我。”
她眼神几乎可以穿透他的皮肤，看清楚他的想法：“你从来也没有信过我。”
相信她，怎么会固执地认为，这一次的人又是她杀的呢？
“那心脏就在你床榻上……”男孩急道，“你还狡辩。”
辜采便不说话了。
她头低垂，裙摆在风中飘扬。
她低低道：“英台姐姐，对不起。阿爹阿娘，对不起。”
英台姐姐想让她活，阿爹阿娘想让她活。
英台姐姐为什么落进水里？因为她想把她推出门，让她逃跑。
那样杏花一般娇弱女孩子，妄图用自己的身躯挡住想要杀掉她的人。
然后落进了水中，再也没有回来。
她不想活了。
她再也不想活了。
她看着脚下的桃木枝子，忽然有一个想法。
她是邪祟的话，应该用桃木枝子插中心脏就能死了吧……
这一次能再复活的话，她马上就用桃木杀了自己。
这样大家都不会痛苦了。
梅幼白疯了一样往高台上跑。
不要！不要！
虞渊却把她捉回来，塞进了自己的怀里。
“不许去。”他冷声道。
梅幼白死命地咬他，挠他，可是少年还是坚定地说：“不许去。”
这火是桃木火，他不能进去救这傻狗。
梅幼白抓挠不止，最终眼看着小姑娘的肌肤被火焰烧灼，她恍惚地看见小姑娘平静地看着她……
说，谢谢。
谢谢谁？谢谢小黄狗？谢谢谁？
是在谢谢她！谢谢梅幼白！
梅幼白一下子打起精神。
还可以，还有救！她可以改变的！
辜采早就看出来自家的小黄狗和以前不一样了。
小黄狗哪里有这么聪明，知道要来救她，还这么依恋她。
还好……她的小黄，自始至终都是守护着她的。
火焰吞没了女孩最后一点生机。
梅幼白知道，她还会再活过来。
她第一次这么感激，辜采可以再活过来。
入了夜，干枯的女孩落在了篝火的剩余灰烬里，砰的一声。
她睁开眼睛，看见星星。
还有小黄狗湿漉漉的眼睛。
小黄狗焦急地舔舔她的脸，不管此刻肌肤还没有长成，不管她身上焦黑而恶臭。
“喂，舔够了吧。”
是那抱臂的小少年，辜采第一次发现，他从小哥哥变成了小弟弟。
只见少年很不耐烦地将小狗提起来，道：“想快点让她好起来就不要去动她。”
小狗恋恋不舍地缩在少年的臂弯里期待地看她。
辜采突然就不想死了。
她明明已经攥住了那尖锐的桃木。
夜露已经湿润，小黄狗打个喷嚏。
小男孩精致的小脸上都是嫌弃，却道：“让你不要跑那么快，蠢狗子。”
那小黄狗龇牙咧嘴。
辜采眼泪落下来，小声道：“谢谢。”
小黄狗温柔地看着她，仿佛在说，不怕，有我在。
你死不了。
辜采费力地起身，想要回家。那小少年抱着狗，沉默地跟随她。
“你果然又活了。”
那小少年突然道。
辜采笑了笑：“嗯。”
“我想活。”
梅幼白松了口气，只要辜采还想活，就好。
一路上两人一狗非常平静。
直到辜采回到了家。
大门洞开。
辜采有一阵不详的预感。
她冲进家门。
满院子的月光和血。
母亲晕倒在台阶上。
“啊！”她尖叫一声。
梅幼白还没进门，心已经沉了下去。
她跳出虞渊的怀抱，急匆匆追赶进去。
是……
辜父，那个秀才，手握菜刀。
他双目圆睁，遥望着院门的方向。
一步之遥。
他就可以出去。他就可以去救她。
她没有做错。
午间的阳光里，秀才不再遵循清者自清，浊者自浊，他只想要去救自己的女儿。
可他悲哀地发现和这群人完全没有办法说明。
他费劲口舌，无数遍无力地想要证明女儿的清白。
没有人愿意听酸腐书生的大道理。
他们只是想要关上大门，然后处死他的女儿。
妻子哭泣着让他去救救女儿。
秀才红了眼。
他转身进了厨房，抄起一把菜刀。
他想要劈开这重重的包围，去到女儿身边。
可是他连自己都保护不了，如何能保护女儿……
他死在了粗莽农夫的手上。
因为他们觉得他疯了。
他确实疯了。之前没有这样做，直到了今天才拿起了菜刀……他之前是疯了吗？
他还听见有人说，大疯子生小疯子，大妖怪才会生小妖怪。
目光散开。
他看见高台上烈烈的火焰。
阿采，采儿，我的女儿，好好活着。
他恨自己醒悟得如此之晚。
辜采痛哭失声。
她爬过去推母亲：“阿娘，阿娘……”
她是没有阿爹的人了。
阿娘快醒来，抱抱阿采好吗？
阿采好怕。
可是阿娘睁开眼睛，泪水流出眼眶。
她眼里有浓烈的悲伤。
辜采害怕她说什么，可是她还是说了。
“阿采，你走吧。”
“你不是我们的亲生女儿。”
你是我们捡来的小孤儿。
辜采头脑嗡嗡作响。
虞渊也没想到这情况，也愣在原地。
“我养不了你了。”妇人闭上眼睛。
“姑娘……你要不要和我走？”清秀的小书生问她。
山间采茶的少女红了脸，低垂眼睫，犹豫道：“好。”
她喜欢他的温柔善良，不怕他的穷困潦倒。
但是他们一直没有孩子。后来她才知道自己天生不能生养。
她很在意，怕他也在意。可是书生一直安慰她，时候未到。
直到有一天。
书生说，春天到了，他去给她采花。
结果书生从山间捡回来一个小女婴。
书生说：“时候到了。”他眉眼温柔，看着自己的妻子。
她接过那娇娇嫩嫩的小孩子，觉得好神奇。
山里面有这样一个孩子。
他真的为她采回来一朵花。
她怕惹人非议，小心翼翼地假装了怀胎十月。
于是就有了“辜采”。
她的丈夫死了，而且不会像女儿一样活过来。
她冷静不下来了。
她不想活着了。
她说：“你走吧。”
看着自己的女儿目光呆滞地望着她，仿佛听不清她说了什么：“阿娘……”
她温柔笑道：“嗯，阿娘养不了你了。”阿娘保护不了你了。
养她这样一个孩子，太累了吗？辜采想到。
随后那妇人爬起来，走向门内。
辜采呆呆站在原地。
梅幼白不敢上前了，但她还是拱了拱她的脚。
辜采仿佛被抽走了魂魄。
屋子里“碰”一声。
灯花的剪影里就是高高吊起的人形。
辜采这才道：“娘！”
她拼命拍门，却冲不进去。
大火烧啊烧。
她冲出院子，挨家挨户地敲门。
“救火啊！救火啊！”
没有一个人理她，大门紧闭。
但是里面明明有人。
最终她无力地倒下去：“求求你们……”
“求求你们，救救我阿娘……”
梅幼白和虞渊打不开那扇门。
因为那是记忆里，辜采永远打不开的门。
可以为她打开那扇门的人，都闭门不出，都置若罔闻。
多么可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