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一亮,叶离何欢便收拾行李启程。
这同样是痛苦的一天,叶离很难想象自己真的有一天要离开这个世外桃源。他曾那么痛恨被困于此,而此刻他却如此恋恋不舍。
就好像高三的学子,咒骂着永无止境的学习学习学习,作业作业作业,可一旦到了毕业的那天,他们会长久坐在教室里,不愿离去。任凭泪水如何纵横,所有痛苦都成了甜蜜。原来,留在时光里的,不只是回忆,更多的是时光本身。我们每一个人的生命都只有一次,每一段时光,都只有一次。当我们为之落泪时,我们告别的正是我们自己。
如果世上真的有时光这个维度,那,其实就是我们自己。当我们不存在于这个时光里了,我们的生命也就真正失去意义。
叶离不是多愁善感的人,但他此刻有些茫然。他把鱼塘里剩余的鱼都捞出来,放回小溪中去,因为他不知道自己还会不会回来。他看着它们在水里自在地游走,轻声说道:“去吧,以后再没有人吃你们。”
他的家当就是一个包,何欢看着这个包,总觉得哪里不对劲。但她也没有像背剑他们那样擅自打开来看看。
叶离犹豫的是圣火坑,他真舍不得让它熄灭,可是,它也绝无可能保持到他回来。他最后叹口气,合上了石板。对何欢说:“走吧!”
他们掩上了木门。何欢对这个自己辛苦劳动的成果并不是很留恋,她看着叶离依依不舍的样子有些好笑。于是她先去瀑布边等,好给叶离一些时间。
叶离感谢何欢这样的体贴。他这样的岁数,对旧事旧物是有特殊情感的,所以你会发现老年人总是会在角落藏一堆破烂。年轻人喜欢新鲜,他们最好连恋人都是一天一个新。叶离老了,看什么新鲜的事物都不如以前的好。他酝酿了一会感情,果然就流下泪来。
这些泪水,是为他曾经苦难的日子而流,也为不得不离开这里而流。
他还能不能回家?他期盼的人还能不能找到他?他只能这样安慰自己,他们一直在寻找,从未放弃,只是这世界太大了。
而且,他们也许并不清楚他在一个无名山谷,也许他们以为他在外面的世界里,和那些光怪陆离的大侠生活在一起。
这个理由让他失落的心燃起了一些希望之火。
他擦干眼泪,转过身,向着瀑布走去。
在那棵杏花树下,他摘下了一朵,小心地放进包里。
何欢在水潭旁,看着他过来,问道:“叶叔叔,你真的还想再回来?”
叶离说道:“也许吧!至少我现在是这么想的。”
人是否具有自由意志,没人说得清。也很难去验证。
假如我们没有自由意志,那么,所有的选择,也就是想法,都是不可靠的化学反应,而且是临时的。这也就是为什么那些海誓山盟,当初是那么真切不可撼动,而时光却能让人回不到发誓时的氛围中去。于是,所有的誓言都可能成为谎言,所有的爱情,当时是真心相爱,后来不爱了,也是真的不爱。叶离只能保证,此刻他的情感是想回来的。
他已经明白了这些道理,不会再纠结于一定要遵守某种誓言。就好比他已经想好,将来死在山谷里,永远留在这世界。
何欢说道:“你心里一定很难受吧?我看见你抹眼泪。”
叶离暗想,你可真是做主持人的材料,生怕嘉宾不哭,非要把人家家里那些伤心事说出来,还配点音乐。嘉宾不哭,主持人就继续深挖,总能触及到嘉宾心中最柔弱的部分,嘉宾哭了,效果达到,主持人心里暗暗好笑。
“瞎说,没有的事。我这岁数,过一天算一天了,哪还能跟你们孩子似的哭哭啼啼。我这眼泪水,金贵着呢!”
何欢笑笑,便不再说。她才不会掉眼泪。她觉得这个男人,还挺有趣的,他是一个奇怪的复合体,既像年轻人,又像一个老年人。
叶离问道:“我们怎么出去?”
何欢说道:“我背着你出去呀!”
什么?叶离想,这,不妥吧。只听说过猪八戒背老婆,哪有美女背大叔的?
“我趴在你背后,你怎么跳跃?”
“那要不然,我拎着你走?”
“我又不是篮子!那还不如背着。”
何欢笑:“我都不害羞,叶叔叔你怕什么。来吧。”
叶离说道:“你等我下!”他跑到水边,仔仔细细洗了手,又拍拍灰尘。但他看到水中自己的倒影,忽然问道:“小何,你那有剪刀么?”
何欢说道:“没有带。”是啊,哪有大侠带剪刀的,大侠只带菜刀。
她看叶离用手揪头发胡子,明白是他觉得自己形象太邋遢,想出去前整得干干净净的。
她计上心头,说道:“叶叔叔你站好,对,就这样子站。闭上眼睛。千万不能动啊。”
叶离一只眼睛睁着,问:“做什么?”
“给你刮胡子呀!”
“啊,用什么刮?”
“我有剑嘛,比剪刀好使。不过,你可千万别动,万一你一动,我这剑偏了,可就不妙。”
“别别别!我不刮了还不行?你这孩子怎么胡闹。”
何欢却已经抽出了宝剑。笑盈盈走近前,作势就要动手。
叶离说:“不刮了,我们走吧。等出去了我找个理发的。”
何欢不依不饶,说道:“你信我的,我保证不会伤到你。你看我剑法多高。”
叶离还是不敢,但何欢回身一剑,随即把剑尖递过来,上面竟然有一片五彩斑斓的蝴蝶翅膀。这翅膀很轻很薄,也不知道她是怎么做到,宝剑刺出不吹走翅膀。
“怎么样?”
“那,那试试也行。”叶离无奈,遇到这么热心的大侠,只好冒险试试。另外,他也不好意思这个造型出去见人。
叶离依照何欢要求,闭上了眼,努力不去想会不会被削成糖水菠萝。只觉凉风扑面,他原以为何欢会慢慢像剃须刀一样刮他胡子,却不料她把剑使得如同跟人决斗一般快捷。一面挥动一面还宽慰叶离:“叶叔叔,就快了啊,再说一次,别动,一点都不要动。不然宝剑会划破你的脸。”
叶离心说我敢动么?他忽然有一个可怕的想法,自己真蠢,万一何欢要取自己性命,那不是分分钟死了?
然而过了一会他又觉得好笑,自己真是胡思乱想专家。只听何欢吁了一口气,说道:“成了!”
叶离也已经感到头上下巴上凉飕飕,到水中一照,果然,胡子剃得还算干净,竟不比剃须刀刮得逊色。而头发也被宝剑砍得整齐精神了许多。无论怎么看,现在他都不像一个山谷野人,像是一个艺术工作者。
“你可真行,小何。你这以前学过剃头吧?”
“我可没学过,我就学过砍头。”
叶离摇摇头,心说,这还真是砍头,哪里是剃头。下次还是找理发店为好。
何欢说道:“叶叔叔,你看你现在精神好多,人也年轻了。”
叶离心中一喜,问:“是吗?你看我现在像几岁?”
何欢看了看,侧头说道:“我看,现在你顶多也就能看成五十岁吧。”
叶离差点没掉水潭里去,心中一万句咒骂飘过。我本来就五十岁好吗?!我真有那么老?难道之前你认为我七十岁了?
但这些话他都没说,只是嘿嘿干笑几声。
青木剑明明那么钝,是怎么做到能把毛发轻易削去的?而这个过程里,神奇的是叶离从未觉得剑刃从皮肤上划过,难道是凌空刮去的?他对这个看起来只是样子比较出众的姑娘更加佩服了。
在一处无名山顶上,一个干瘦的男子,提起笔,眼前是无限秀丽的风光。峰峦叠翠,宝石流云,日出东山,霞光万丈。他的眼睛小而深邃,仿佛是两个深不见底的黑洞,当他抬起眼皮直视别人的时候,一刹那间,眼睛里仿佛是金光四射,直透人心底。作为一个画师,他擅于观察周围的一切,这自然包括风景,人物,以及人心。最难画的,并不是静止的景物,而是人的内心世界。而透露人的内心世界的,最主要的来自眼睛。
每一次作画,第一笔都很难,他需要想通所有细节,这一笔下去,将会在纸上出现一个新世界。不能不慎重!
他已经沉思了很久,所以,这次他起笔时,果然一气呵成,笔墨在纸上飞舞来去,力贯笔尖,仿佛要把纸穿透。他像是着了魔,整个人有节奏的跟随画笔运动,如痴如狂,完全不顾外面发生了什么。他作画时,天地间最大的事就是画画,他只有在忘我的境界里才能创作出他满意的作品。从旁人看来,这个人是需要送到精神科挂号的。
当他最后一笔点缀完成,手一挥,画笔飞出去十几米远,贯穿山崖上的巨石。他昂首挺胸,右手慢慢抬起,捂住左侧胸口。
“邪图!”忽然四周群山间有人高叫,这声音犹如几百个高分贝大喇叭同时播出,在群山之间回荡,惊起无数飞鸟。
邪图是这个干瘦男子的名字,他手一指,那只插入巨石中的画笔又飞回他手中,四周的风景慢慢变化,由原先的无名山顶,变成了一片漂亮的山谷风景。邪图脚踩处也从山顶凉亭变成了山谷的草地。眼前是百米飞瀑!
只见一个人从身后草丛中走来,隐隐绰绰,似有似无。他黑袍黑斗笠,脸部遮得严严实实。
走到离邪图十几米远处站定,他欣赏了一会风景,说道:“就是这里?”
邪图说道:“我从不失手!就连一棵草,也力求完美一致!”
那人说道:“一棵草?”言语中有些不信。
邪图有些生气:“虚无大师,你这是质疑我的作画能耐?”
他一生作画不多,每一幅都堪称绝世神作!
“世上普通画师画的是静止的世界,而我画的,是一个活的世界!”
“唔!哈哈,你还是那么小气。”虚无大师走到瀑布下,远远感到清爽的水汽,赞道:“真是个好地方!”
“教主有什么吩咐?”邪图知道,虚无出现,自然是有重要的事情吩咐下来。
“这件事,应该你告诉我才对吧!”虚无转过身正对邪图,但邪图依然看不到他的脸。他用厚厚的黑纱缠着脸,看起来像是刚在战场负伤的人。
“我已经取得了进展!”
“进展?就是这幅画?”他指着远处,那边有一处茅屋。
“还是说,你身上的伤?”虚无直指邪图右胸伤口处。
邪图大怒,突然画笔伸出,凌空画出几条线,有直有弯。起笔时,天空忽然乌云四合,每一条直线都化成闪电,直奔虚无大师!
虚无大师哈哈长笑,闪电劈中虚无大师,直打得地上草木横飞,泥土翻涌,但闪光过后,虚无大师依旧在那。大笑不止!
邪图心中佩服,这人能不闪不避,硬生生扛了雷劈,这雷劈虽然是画出来,但威力却也不俗。他收了笔,拱手说道:“大师武功高强,在下佩服!”
他怒气一经消退,重又恢复阴郁的样子。一双精光滴流的小眼睛打量着虚无。
虚无也拱手说道:“哪里哪里。邪图兄这画的水平真是越来越高。我也不过是仗着身子骨硬朗,才抗下,若再来几下,老朽这把骨头都要散架喽。哈哈哈!”
邪图却在想,此人亦敌亦友,若是将来动手,该如何破他?他号称虚无,修炼的也是虚无神功,据说由实转虚,来去自如。
他在那沉思,却听虚无说道:“邪图兄,到底是谁伤了你?”
邪图回过神来,说道:“这是青木剑所为,世上只有玄门和东皇!而东皇多年不出,此事只有玄门所为了!”
虚无似乎吃了一惊:“这么说,玄门已经到过这里!”
邪图点点头,继续说道:“我的飞鸟纸人,普通兵器伤不了它们,更不能伤到我本人。大意了,大意了!”
虚无说道:“既然玄门已经想到了这层,我们也要加快脚步!我这就去回报教主!请他多派高手前来!”
邪图道:“是!”
虚无正要走,又想到一事:“邪图,教主下令之前,你先不要轻举妄动,以免暴露我们!”
邪图说道:“好!”
虚无说完话,身子渐渐变淡,最后就和这周围景物融为一体,消失不见。
邪图转过头,继续观赏自己的画作。嘴上念道:“轻举妄动!哼,我自有办法,教主能奈我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