鸟鸣山幽,一身皂袍的郗超与支道林暂别后沿着偏殿信步而行,朝慧远与范宁休憩的厢房走来。
他抬头看看头顶参天古柏,侧耳听听厢房动静,静悄悄。这两个老家伙,难不成已经辩论完?
他自来与范宁不对付,范宁也从不给他一副好嘴脸。郗超扯扯嘴角高声问道:“慧远大师可在?老友郗超特来拜访。”
厢房内一阵静默,糊了素绢的门被从里面拉开,一位身形高大瘦削、神情矍铄的出家人出现门口。
“阿弥陀佛,”他走出门双手合十面露微笑:“他乡遇故知,老衲之幸。郗檀越,请进吧。”
郗超点点头,抬脚迈过门槛。门内范宁早听出他声音,“哼”一声摆头扔一句:“乱臣贼子!”
慧远虽对他俩不对付早有耳闻,但范宁如此不给郗超情面还是让他有些意外。客人毕竟说明是来拜访他,心性耿直的老和尚顿时有些下不来台。
郗超对范老头儿的蔑视习以为常,多数情况他都置之不理,偶尔心情好也不吝功夫逗他一逗。
他随意找个位置坐下,抬头笑道:“范夫子这句‘乱臣贼子’可是送给在下?”
范夫子头依然梗着,“若观人品且看与谁为伍!谁自甘堕落、追随狼子野心之人,骂的就是谁!”
“哦?”郗超端起慧远给他沏的茶吹吹热气,小小饮了一口,“如此说来,汉高祖刘邦斩白蛇起义,追随他的张良萧何就是乱臣贼子;光武帝刘秀乘势起兵、千秋亭登基,虞诩、李膺也是乱臣贼子;就是夫子一直视为正统的司马家族,”他顿了顿,“夫子可别说自己不知何谓‘司马昭之心’?”
萧何、张良、虞诩和李膺这些人,都是出身儒家的治世名臣。
司马昭是三国魏臣,彼时司马家族势力权倾朝野,其篡位野心人尽皆知。他的党羽曾刺死魏帝曹髦,其子司马炎后篡魏自立。
“你!”范宁气的站起身指着郗超鼻子,“他们都是上应天命、下抚黎民的国之栋梁,岂可与你等鼠辈类同?!”
“啪!”郗超将茶杯往桌上一放,“尚未治世何谈乱国,夫子何以定罪?我郗超郗嘉宾若得治国之机,绝不亚于萧何张良!”
“哼!”范宁一甩袖子,“朽木不可雕!”
郗超也不客气,“固步自封、冥顽不灵,儒家不亡才怪!”
见两人僵持不下慧远忙打起圆场,“今日你我三人同处一室也算有缘,不知两位所谓何来?”
“抢徒弟!”两人没好气的答道。
“呃?”慧远和尚登时怔住……
支道林领着桓子野来到厢房门口,看到开着的房内三人各居一角默不作声,情形仿佛有些尴尬。
支道林心中一哂,这是,谈崩了?
“阿弥陀佛,三位有礼!”他双手合十,对着门内三人笑道:“三位,老衲已将子野小友请来。”
房内静默的三人这才转过来起身相迎。
虽说出家人常持“万物皆空像”,慧远大师还是忍不住在心里暗道一句:好样貌!
桓子野从容与房内三人对视一眼,躬身执礼,“子野见过大师、范世伯、郗世叔,姗姗来迟,让长辈们久等了。”
郗超常与珣之相处,所以对子野相貌倒没多大感慨,只是对他小小年纪却有如此从容气度颇为赏识,嗯,这小子,对老子脾气,是老子的菜!他转头去看范宁,得意的发现老头有点儿不淡定了。
范宁直起身道:“无妨,进来吧。”
支道林与子野进屋,众人相让坐下。
支道林接过子野话去,“还请三位谅解我俩来晚一刻,此事倒怨不得子野,是老衲见子野与一小友相谈甚欢,故而不忍打扰。”
“哦?”郗超笑道:“是什么样小友,竟阻了大师脚步?”
“这位小友么?”支道林看看子野,见他正端茶浅饮,笑道:“小儿女言笑,不提也罢。”
云锦寺正殿里,七岁的子野正微合双眼静坐在韦陀菩萨像下想着心事。突然,一阵毛茸茸的痒从他右手背传来。
子野自小怕的事情不多,唯有这毛茸茸……
他连忙睁开眼睛,就见罪魁祸首正手举一只狗尾巴草编成的小兔子,歪着脑袋、笑眯眯看着他。
是个只有三、四岁大的小女娃。
一双乌溜溜大眼睛清澈明亮,肥嘟嘟脸颊泛着嫣红,小嘴巴肉肉的嘟着,一颗水滴形粉色碧玺垂在她眉心,显得小脸愈发盈润。脖子上带着累丝嵌宝石金丝项圈,乌黑头发梳成双丫髻,每个发髻上围着一圈珍珠发环。身穿一件粉白素绒绣花袄,外罩藕荷色马甲,袄和马甲上都镶着粉色绒绒滚边。腰上,好吧,如果这么粗也能算腰话,挂着三个绣着小兔子的荷包。
眼前小女娃与他坐着一般高,圆滚滚身子看上去,嗯,像是娘亲做的糯米糕。
最妙的是她右侧肩头上正站着一只极其罕见的凤头鹦鹉。它通身雪白羽毛,只有头顶有两根飘逸嫩黄色冠羽,正跟它主人一样,好奇的歪脑袋瞅着面前陌生少年。
“小哥哥,”女娃笑嘻嘻围着他转了一圈,指着他头奇道:“你为什么有头发?奶娘说庙里和尚都没头发呀?”
子野看着她手中那只毛茸茸兔子,长长耳朵颤颤晃着。刚才挠自己手背就是这两个耳朵吧?
子野在心里翻了个白眼,“我不是和尚。”
“九娘,怎么了?”门外素雪和素雨听到动静,连忙问道。
女娃赶忙应道:“没事,你们别进来。”
她两人怎能放心,抬脚刚要迈过门槛,来接子野的支道林从身后唤住她们,“无需担心,里面与九娘说话的孩子是老衲小友。”
素雨和素雪方才跟着郗超夫妇拜会过云锦寺主持,自然认得支道林大师,两人忙屈膝施礼,“是。”
“哦,”女娃顿悟,她晃晃手中狗尾巴兔子,“我叫尓宴,”她指着肩头凤头鹦鹉,“它叫……”
“阿宝!”鹦鹉抢话道。
“阿宝,”尓宴有些着恼埋怨:“又抢姐姐话!再抢中午不给你梅子吃啊!”
阿宝一听,连忙用两只翅膀遮住嘴,模样乖巧的很。
“咦?”一向淡定的子野笑起来,他好奇的瞪着阿宝,阿宝也不甘示弱瞪着他。
“嘻嘻,好玩吧?”尓宴好笑的看着他俩大眼瞪小眼,“它叫阿宝,是珣之哥哥送我的生辰礼物,说是从很远地方找来。”
子野诧异道:“珣之,司马珣之?”
“嗯,小哥哥认识他?”
三岁开始,就有人拿自己与他作比较。
子野摇头,“不认识。”
“哦,我也没见过。”尓宴颇为遗憾的叹口气,转瞬又想到什么高兴的问道:“小哥哥,你有哥哥吗?我有八个‘糖’哥哥呢!”尓宴掰着她胖胖手指头,“娘亲说过,大哥哥和三哥哥去打仗不回来了,他们都是大英雄;二哥哥在外地做官我没有见过;四哥哥和六哥哥都在很远地方上学,”她拍拍腰上荷包,“他们回来都会给我带好多糖吃。”
秀气小眉头微微皱起,“我很的小时候,五哥哥、七哥哥生病去了很远地方。去年八哥哥生了很重的病,娘亲说八哥哥也去找他们了。爹爹说不要难过,等再过几十年,我们就可以见到他们。”
倒是位豁达爹爹,
尓宴也学着他盘腿坐在神像下,抬头看着他道:“小哥哥,你叫什么名字?”
子野往后倾倾身子,“七哥。”
“七哥?好奇怪的名字!”她小声嘟囔,“你也有好多‘糖哥哥’吗?”
有,没八个那么多。子野低下头,小声道:“没有。”
“噢,好可怜!”尓宴难过的看着他。她低头看向腰间荷包纠结了一下,然后果断从腰上解下一个,“这是二哥哥从姑孰给我送来的饴糖,可甜了!送给你。”
一个绣着小兔子的绿色荷包被放在他手心,看得出荷包做的极为用心,针脚细密,小巧可爱。
他心里忽一疼,娘亲以前也爱绣这种小兔子荷包给他,只因他最喜欢蠢萌蠢萌的小兔子。
“哦,我是属兔子的。”尓宴看他对着荷包上小兔子发呆,“七哥哥,你是属什么?”
子野玉白色面颊浮起一丝红晕,“猪。”
“猪?嘻嘻,小猪儿,懒猪儿,肥猪儿……”尓宴乐不可支指着肩头发呆的阿宝道:“呵呵,阿宝也属猪,你俩一样呢!”
和这只笨鸟一样?子野脸“腾”地红了,就说她是个傻瓜。
寺庙厢房里,几人听了支道林的话均是一笑,是啊,小孩子家家能有什么大事?这一笑,僵持气氛终于缓下来。
阿弥陀佛,慧远大师捻着手里那串紫檀佛珠在心里宣一句佛号。
“呵呵,”郗超见子野脸上浮出丝红晕,心里忽然一动,这个时候在正殿的小友,难不成会是……他看了眼支道林隐含深意的目光心知定有隐情,笑道:“大师说的对,小儿女嘛不问也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