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息怒!”庾霓双膝跪地辩解,“这件事本意只是想给几家个教训,提醒他们不要目无皇威,好歹收敛点儿,这一点那几家恐怕也心知肚明,是以女儿丢了也没有急急报关。谁知半路出了岔子,不知怎么郗家女会卷进来?陛下,好在郗愔把北府统帅之职辞了,否则确实棘手,郗……”
“蠢材!”司马奕上前一脚将庾霓踹翻在地,“你当那百万郗家部曲是纸老虎、空摆设?!他郗家凭什么百年来可以不用送女入宫?郗家女凭什么比宗室女还矜贵?桓温老贼凭什么要鞠让他郗愔三分?还不是忌惮这支克敌无败、只忠于郗家的私军?!”
“陛下,”庾霓哭丧着脸,“是臣疏忽!臣罪该万死!郗家、不,到时候各家若追究起来,臣愿以死抵罪。”
“事已至此,说这些还有什么用?把那几家的贵女都放了吧。当初就不该听你忽悠出这么个损招。现在好了,几大家都得罪了,连最忠心的郗家眼见也翻脸在即,”司马奕颓然的坐回位子,“后宫的事皇祖母已摆明撂挑子了,朝内朝外该知道的人也都知道了,想那桓温老贼定不会放过这个逼宫僭越的机会。朕这个位子也呆不长了,往后你庾家自求多福吧。”
混淆皇室血统这种事可不是闹着玩的。想起后宫那两个不明不白的私生子,庾霓不由得鄙夷起面前这个龌龊皇帝,精明如褚蒜子怎么可能帮这个窝囊废背这个黑锅。他们庾家祖上也不知干了什么缺德事?竟选了这么个女婿,为自家挖了这么个大一个坑。
“臣只是不明白,”庾霓嚅嗫道:“是谁动了郗家女?莫非是无心所为不成?真是有心,图的又是什么?”
“图的什么?”谢琰回头看着高高的宫墙,纳闷的问子野,“子野,小不点儿失踪的事莫不是无妄之灾,你觉得呢?”
两人刚从太极殿退出来,里面的对话内容与他们之前猜测的差不多,只不过再次印证了司马奕实在蠢得无可救药。
“若说是无妄之灾你信不信?图什么?”子野冷笑,“能从中得到好处的,这诺大的建康城里、建康城外,就算你,恐怕至少也能数出五家来。”
谢琰挑挑眉毛,“桓温、琅琊王家、琅琊王府、会稽王府,目前看庾霓那一支也可算一家、虽然所谓的好处可能适得其反。这些是摆在明面上的,还有些看不出来的,牵扯其中的势力角色实在太多,怎么办?”
“草蛇灰线,总有痕迹可查。”子野一拉缰绳纵身上马,注视了一眼巍峨的太极殿,猛然回头打马急奔,“走,去拜访一下那位会稽王世子,九娘进王家后都见过什么人,恐怕没人比他更清楚。”
申时,东郊,六十里驿站。
大雨肆虐着屋顶的瓦当,湍急的水流压着屋檐冲下来,激起的雨雾遮住人的眼,泥泞的道路上寸步难行。
“这鬼天气真是怪异,马上入冬了,竟还下这么大的雨。”王玄之一面抱怨一面在案头白纸上一一列着名字,列完了抬手递给珣之,“都是各家的些小姑娘,你我也都认识。里面应该没什么闲杂人等。”
半个月过去了,两人排查了所有可能的场所、人员,摸着最近的消息追到这里,却被这场漂泊大雨阻了路。
心急如火,大雨却留人,两人只能把捋了好几遍的线索再捋一遍。
珣之看了一遍纸上的名字,确是些小姑娘,他的嘴角禁不住露出一丝苦笑。
“珣之,你也要仔细一下自个儿的身子,”王玄之担忧的看着他,“别九娘人还没找到你自己先倒下了。”
珣之的身形在尔宴出事后明显瘦了一大圈儿,原本就单薄的身架竟有弱不胜衣之感。
“我省得。”珣之明白他的好意,谨声应道。要说这世上还有谁是真正关心他的人,除了尔宴就只有这个表兄了。在玄之面前,珣之也从不隐藏自己的情绪,“阿兄,我明白即使九娘回来,事情也不会顺当了结。这一点,我心里有数。”
“你有心里准备就好。”玄之拍拍他的后背,想起目前会稽王府的情势,“琅琊王知道这件事吧?”
“九娘一出事我就禀报祖父了,祖父说先把人找回来再说。”
玄之点点头,歉然道:“人是从王家丢的,这件事,王家总会有个交代。”
珣之摆摆手,站起身走到窗前,看着院里尚未来得及清扫的枯叶,“阿兄,九娘若是平安回来,这件事,倒未必是件坏事。”
玄之诧异的看着他,走到他身侧疑道;“未必是坏事?珣之,何出此言?”
“阿兄,你也见过九娘,”珣之转身看着他,“你觉得九娘那样的女子在会稽王府这方天地里能活吗?”
能活吗,不是能活得好吗。
“珣之,”王玄之顿时愣住,“怎么,你不期待这桩婚事吗?”
珣之低头慢慢的捻捻手指,“一开始,是无所谓的,甚至觉得这桩婚事着实来得荒唐可笑。”他低笑一声,又抬头坦然道:“可是,正月里去了一趟兖州,加上九娘来王家探亲这段日子,对这桩婚事,我倒是真的满心期待了。”
“那你这‘未必是坏事’又是何意?”玄之审慎的看着他的神色,“你该知道,无论九娘能否平安回来,这桩婚事恐怕都是不成了。”
“阿兄,不成的是会稽王府世子与郗家的婚事吧?”珣之道。
王玄之纳闷的看着他,“这有什么区别,会稽王府世子不就是你?”
“阿兄,”珣之认真的看着他,“你觉得当年郗家为九娘订的这门亲事看中的是会稽王府世子还是我?”
“你?”王玄之一愣,旋即了悟,忍不住拍他肩膀一掌笑道:“好小子,真有你的!都说我五叔是天下第一狂,你这家伙平常看着稳当的像个佛,今日竟如此大言不惭,没想到!”
珣之摇摇头,握住玄之手臂歉然道:“珣之只怕最终还是会让姑母失望。”
玄之定定的看着他,屋内光线晦暗不明,兄弟两人都知道这个问题已经无法回避。
两人对视良久,“珣之,”玄之慢慢说道:“走咱们自己的路吧。数十年来,咱们两家为那些无谓的东西葬送的人还少吗?”
珣之凝视他的眼睛,被其眼神中的坦诚所感,退后一步,拱手深施一礼,“珣之谢阿兄体谅。”
王玄之双手扶住他手臂,“珣之,你可知道你选了怎样一条路?”
“阿兄,”珣之举起右手,“珣之自懂事起,从未想过为自己做一次选择,一直想这一辈子能做到忠孝两双也就不枉此生。九娘这件事让我幡然醒悟,只要我活着,就算再退让畏缩,该来的终归要来。既然如此,我何不放手一搏,结果如何,敬天命!”
“好!”王玄之抬手与他击掌,“就如你所言,尽人事,听天命!”
珣之与他手掌紧握,虽然两人心头有千斤重,仍忍不住为彼此意气相投一笑。
“这件事真是奇了,不是庾家,也不在宫里,看着也不像谋财害命的歹徒所为,又没有丝毫绑架勒索的音讯留下,对方所图到底是什么?”王玄之纳闷道:“还有这劫车的,究竟是什么人?对我王家如此熟悉,竟能连赶车的王稳一起劫走,前后的马车侍卫都毫无所觉。王稳是世仆,一家老小都在府里,身上又有功夫,要拿下他可不是件容易的事。”
“应当是趁火打劫,也有可能是中了人家移花接木之计。”珣之拿起那张纸,又细细地看了一遍上面的名单,“如今吴家与其他几家的姑娘都已经有了下落,谢家这次下手很快,阿姐和九娘应该也快有消息了。”
一提此事,一向脾性温润的王玄之也忍不住憎怒道:“咱们这位陛下也真是……跟着庾霓胡闹!堂堂一国之君,这种荒唐事竟也做得出来!”
珣之冷然,“黔驴技穷罢了,荒唐?这又不是头一回。”
“这倒好,桓温一直在等他的把柄,他倒先把自己的前后院都给点了。”王玄之恨道:“这才真是自作孽,不可活。”
门外雨下的更大,风雨飘摇的司马朝廷和王、谢、庾几家累世公卿门阀士族,能不能顶得住这次剧变,只有上天知道。
亥时,夜深如墨,暴雨如注。
“世子!大公子!”袁悦之急急地拍打着珣之的房门,“建康府来信。”
珣之忽的拉开门,大雨顺势扑打了他一身,“说!”
屋内的烛火透出来,待看清珣之脸上的神色,袁悦之猛然觉得咽喉干的说不出话来,他拼命压着自己的嗓子道:“西郊发现了王家失劫的那辆马车,王稳的尸体被扔在车底下,车厢里……有两具年轻女子的尸首。”
珣之的眼神凌厉起来,身后赶出来的王玄之急问:“是不是她们?”
袁悦之急忙应道:“建康府已派人去王家请人来辨认。”
“走!”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