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雪开始零零散散的下，空气干燥清冷。
谢氏兄弟和子野接了裴氏往郗府而来。
郗府坐落在长长的溪南大街，与金顶琉璃瓦的大司马府不同，连绵起伏的屋宇都是黛瓦粉墙。厚厚的积雪压在灰黑色瓦楞上，道道瓦檐下挂满晶莹剔透的柱状冰凌。低矮的围墙内一树绿萼梅开的正好，淡玉色花瓣点缀在枝桠上，疏疏朗朗的从各院曲墙上伸展出来，悄立在朔雪中。
郗恢得到谢瑶一行将到的消息，一大早便开了大门领着妻子和郗超的弟弟郗融站在门口迎接他们。
郗恢字道胤，是郗超二叔北中郎将郗昙之子，亲妹妹就是嫁给王献之的郗道茂。郗昙去世后，郗恢承袭东安县开国伯爵位，如今担任给事黄门侍郎一职，领太子右卫率。
郗恢妻子是谢安长兄谢奕第三女谢道粲，她亲哥哥便是谢玄。
众人昨日在大长公主寿宴上刚刚见过面，下马又是一番寒暄。谢道粲挽着裴氏的手去往后院叙话，郗恢领着众人前往正堂拜见郗愔。
正值新年又赶上郗愔拜为北府统帅，素日清贵的郗府也是一派喜气洋洋景象。
谢瑶看着廊下高挂的两盏金箔宫灯，笑道：“道胤，这必是宫中新赐下的那两盏灯吧？”
郗恢点头笑道：“正是。兄长（大堂兄郗超）嫌它们俗气不让挂，伯父说毕竟是宫中所赐出了正月摘掉就是。对了，待会儿到了正堂或许还有一出好戏看。”
“哦，”谢瑶奇道：“什么好戏？”
郗恢小声说了两个字：“徽之。”
谢瑶讶异道：“王徽之？他如今是在征虏将军手下担任骑曹参军管理马匹吧。怎么，你又丢毯子了？”
当年王徽之看到郗恢屋里的一条毯子不错，趁人家出门之际堂而皇之卷着就走。其实他老王家又怎会缺一条毯子？此事一时传为美谈，都说王徽之是性情爽直的东晋第一狂士。然儿为人一向板正的郗愔知道后，却被这个亲外甥的狂浪行止气的跳脚，嫌他丢了郗、王两家的脸。
郗恢笑着摇摇头，“这次不是丢毯子，是丢人。”
众人面面相觑等着郗恢说下文，郗恢反而闭嘴卖起关子。郗融接过话去，“昨日徽之来时已惹父亲生了一顿气。他本为拜年贺喜而来，却在家宴上言语不逊反复唠叨什么‘舅舅啊，应变将略，非你所长’。父亲当时就有些尴尬，好在大哥说这是陈寿在《三国志》中对诸葛亮的评语，人家把父亲比作诸葛武侯我们还有什么可说的？话虽如此，其实大家心里都明白，徽之这是摆明笑话父亲德不配位，不是将帅之才。”
这……众人心里暗笑：王徽之，你这亲外甥当得，也太……太敢说实话了！
一行人说说笑笑眼见到了正堂门外，忽见一人顶冠歪斜抱头鼠窜而出。谢瑶一看正是王徽之，他身后一尺处紧跟着飞出一方砚台，堪堪擦着他脑门儿砸到廊下门柱上。
王徽之跑出廊外，抬头看到面前谢瑶等人一边笑嘻嘻拱手一边回头喊道：“舅舅，你怎么打人呢？”
郗愔骂着追出来：“孽障，你给我滚回来！看我不打死你！你是觉得你爹娘不在就没人管得了你！只要我还是你舅舅，日后见你一次打一次，直到打得你知道自重为止！”
谢瑶等人见到郗愔纷纷施礼：“小侄给世伯拜年！”
郗愔瞪一眼躲到桓伊身后的徽之，笑着抬手道：“球度（谢瑶字）来了，免礼免礼！”
子野和谢琰是府里的常客，郗愔见过了年他俩个头又窜了不少赞许的点头，然后转向子野身后的王徽之斥道：“没看见有客人？躲在子野身后成何体统？！”
谢瑶忙打圆场，“大过年的，世伯又新拜北府统帅正是双喜临门，究竟为何事发这么大的火？”
郗愔气的伸手指向王徽之：“你倒是问他？都怪我见他整日游手好闲无所事事，这才费尽心思让他进征虏将军府任职。实指望他在朝廷用人之际能为国尽力。结果，结果……”他气的说不下去，弯腰捡起石砖上的砚台又冲王徽之砸过来，众人忙死死拦住。
王徽之见情况不妙掉头就往大门外跑，一边跑一边喊：“我都二十好几了！还说打就打又不是小时候！你以为我愿意来？不是子敬要照顾弟妹不是大嫂非让我来，你以为我愿意来？”
郗愔一听火更大，手中砚台狠狠掷出，“滚，以后不准踏进这个门半步！”
王徽之的狂劲也冲上来，“不进就不进！”袖子一甩头也不回的扬长而去。
郗愔本是气话，哪晓得这臭小子竟然当真，眼见他堂而皇之走掉，郗愔和众人愣在当场……
府里的下人给客人们上好茶，郗愔的情绪也平静下来。
他抬头看看等他发话的几个晚辈，放下手中茶杯深深叹口气道：“是我低估了这小子的拗劲。这些丢人现眼的事想必子野和瑗度（谢琰字）早就知道。前些日子，姑孰有位老友来了封信说他在桓冲营里闹得不像样子，不但吊儿郎当旧习不改还变本加厉。你们也知道他如今在军中任着骑曹参军一职，可有天桓冲问他‘王参军，你在军中管理哪个部门？’你们知道他怎么回答的？他竟然说‘不知是什么部门，只不过时常见人把马牵进牵出，应该不是骑曹就是马曹吧？’看看这是什么话！桓冲又问他管理的马匹总数有多少，他竟让桓冲问他手下饲马的人！桓冲说最近马匹有很多得病的，问他死掉的马有多少，他倒好，面不改色的回答：我连活马有多少都不知道何况死马？更可气的事还在后头。有天他骑马跟着桓冲出去巡视，天突然下起暴雨，他见桓冲的车挺宽敞就下马不请自入，还厚颜无耻的跟人家说‘下雨天怎能独自坐车呢？我来陪你吧。’桓冲倒也大度竟然允了，换做是我早把他打出去了！”
王徽之和谢琰、桓伊同在征虏将军府共事，但因三人所担职责各不相同所以从未打过交道。郗愔说的这些事儿桓伊和谢琰还真是第一次听说。桓冲是个很内敛的人，他俩也不是好事之人。王徽之的这些做派确实有些骇人听闻，不过他这些举止在桓伊他们眼里意味又与郗愔不同。
谢瑶被郗愔留下叙话，谢琰比谢道粲年幼理应去给她拜年。
子野要去给郗超拜年，郗超郗恢两座院子挨在一处，两人出正堂结伴往郗超院子走。
“子野，你觉得王徽之这人咋样？”谢琰问道。
桓伊点点头，“真性情，倒是值得一交。”
谢琰给郗超拜过年后去了郗恢院子，桓伊留在郗超书房商讨开春后大军北上伐燕事宜。
郗超从书案上拿起一封信递给子野，“你看看，这是父亲写给大司马的信。徽之虽然狂妄，但他评价父亲并非帅才这句话可谓一针见血。”
桓伊接过信认真看了一遍，信中郗愔说愿意与桓温共同辅佐朝廷，请求桓温允许他率军北上与江州刺史桓冲和豫州刺史袁真一同伐燕。
桓伊看完将信还给郗超，“先生，北府兵悍勇，本来就为大司马所忌，大司马恐怕不会让统帅再去掌握京口重镇。”
郗超点头，“你说的一点不错。”说着竟顺手将信丢进火盆，转身回书案前又拿起一封，“你再看看这封。”
这封信与被烧掉的那封笔迹一模一样，但内容却截然相反。
“属下非将帅之才，如今又年老多病无法胜任军旅重任，还请大司马委任闲职使属下能颐养天年，徐州和兖州军队俱请大司马统领。”
桓伊抬头惊讶的看着郗超，“先生！”
郗超走到窗前，窗外梅花开的正好，“我知道这么做不孝之极。但北伐大军开征在即，徐州和兖州军队统领权在父亲手中一天，北上收复失地计划就无法顺利执行。父亲一生忠于司马朝廷，绝不会坐视明公一人独大，必定在进军途中处处掣肘。既如此，这不忠不孝的骂名就由我来背吧。”
子野没有出声，他知道郗超说的是实情。只是如此一来，史书上乱臣贼子的骂名郗超怕是躲不过的。
他虽然痛心先生如此忍辱负重，却也知道这事没有第二选择。让他难受的是自己身为弟子，竟不能替先生分担一二。
郗超笑笑，“子野，别替我难过，我自来万事随心不为礼法所困，自得自在。”
子野点点头。
郗超拍拍子野挂在腰间的墨绿萧囊，“最近可有新谱的曲子？让为师听听。然后去给你师母拜个年，她从一大早就开始念叨你。我看你的个头儿又窜了不少，她给你新缝的春衫怕是要短。后天就是上元节，珣之的伤势有所好转，你们少年人在一起当有许多话题可聊。”
“是，先生。”
子野拜别郗超往思嫣院里走，没曾想在门口碰上谢琰。
谢琰笑道：“得，白跑一趟。下人说，你母亲和三姐方才到你师母这儿来了。”
十日后，正在姑孰厉兵秣马的桓温收到郗愔来信大喜过望，逼令朝廷下旨改任郗愔为会稽内史并大加赏赐。桓温亲自并兼徐、兖两州刺史，郗愔所辖部署尽被其吞并。
郗愔一夜之间从兵马大元帅沦为没有一兵一卒的会稽内史，闲赋在家的他对朝廷出尔反尔的原因毫不知情，郁愤之下亲手将那两盏御赐宫灯摔了个稀巴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