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二,兖州。
四九酷寒,大雪压在南郡公府高耸的金煌琉璃瓦上,反射出太阳刺目的光。
南郡公府贺客满座,王公贵族、文武大臣熙熙攘攘,门口的马车顺着公府官道一直排到封冻的兖水河边。
今日,正是南康大长公主司马兴男四十华寿。
司马兴男是明帝司马绍和明穆皇后庾文君所生。作为嫡长女,她性格刚烈,雍容大气。论辈分是皇太后褚蒜子的大姑子、司马珣之的姑姑。她本与余姚公主一辈、是司马昱的侄女,两家结亲成了余姚公主的婆婆。
当年,司马皇室看出桓温狼子野心,打压失败后不得已采纳尚公主下策,为显示诚意,最终选择身份最为尊贵的嫡长公主司马兴男下嫁。
司马兴男出降时明确表示不设公主府,愿与桓温夫妻同心共辅国事,两人婚后生下现为南郡公府世子的嫡长子桓熙和嫡次子桓济。然而,随着桓温势力的不断膨胀,夫妻二人的裂痕也越来越深。
这不,就连她的寿诞桓温也缺席未归,喜庆的宴席上众人强颜欢笑,心里却蒙着一层阴影。
筵席散后,大长公主要留桓伊母亲、长社侯夫人裴氏在府中小住一晚,谢瑶、谢琰和桓伊待寿宴结束退了出来。
他们沿着公府门厅一路往外走,同行的贺客面上虽装的喜气洋洋,背地里莫不议论纷纷:
“今日大长公主四十华寿,满朝贺客盈门,桓大司马竟是滞留姑孰未归?”
“听说就连过年也没回来。”
“可不,内人昨天与各家夫人小聚,大司马年前去姑孰只带走李夫人和年仅五岁小公子桓玄。”
“这......难道说世子的爵位竟也难保不成?”
“年兄所虑极是。没见世子今日郁郁寡欢,二公子虽神采奕奕,脸上却也遮不住尴尬。”
......
谢瑶三人沉默着进同一辆马车,谢琰受不住这压抑气氛,“二哥,大司马这是要与司马皇室彻底决裂?”
沉思中的谢瑶摆摆手,“不是要,而是已经决裂。”
“啊!”谢琰惊道:“那桓济和桓熙?”三人均想起当年会稽王府那两位嫡子的命运。
谢瑶没有回答,看向桓伊。桓伊和他对视一眼,转向谢琰,“那倒不至于。毕竟大长公主不是王家女,大司马也不是当年的会稽王。”
“子野说的不错。”谢瑶接过话来,“你可知道父亲当年为何弃桓温而去?”
谢琰疑道:“不是因叔父之事吗?父亲恨桓温明知叔父不是统军之才还让他去,生生断送叔父性命。”
“这是其一。还有一个原因,父亲已然看出桓温有不臣之心,可他却少一样不臣的必备之物。”
谢琰奇道:“哦,什么东西?”
谢瑶转向桓伊,“子野可知?”
桓伊没直接回答,皱眉道:“我听过一个有关大司马的典故:三十年前,一次进军途中,船上士兵从岸上抓住只小猴,没想到小猴的母亲尾随船队一路悲号追跑百余里,最后趁船队靠岸跳上船,可那时她已精疲力竭当即气绝。后有士兵将母猴肚子剖开,赫然发现她的肠子都断成一节一节。大司马听后勃然大怒,下令将伤害小猴的士兵赶出军队。后来,这事慢慢演变成老百姓茶余饭后的‘肝肠寸断’一说。”
谢琰沉默一阵子,“没想到大司马竟是如此性情中人!可这跟南郡公府眼下的局势有什么关系?”
谢瑶敲一下弟弟的头,“你都说了大司马是‘性情中人’,还问为什么?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大司马宅心仁厚,自不会让会稽王府的悲剧重演。可他的‘仁’在有识之士眼中那就是妇人之仁,如此行事又怎能在乱世中伐谋独断、成就大业?”
谢琰一听瞪圆眼睛,梗起脖子嚷道:“这又是哪门子道理?难道成就大业就不能心存善念?”
谢瑶无奈的看着他,“看吧,怨不得父亲日日为你担心。你且想想,从秦皇到汉武,历来王霸之路哪个不是绝情绝义,最终落得孤家寡人?”
谢琰低头想想,也是,他忍不住非议道:“那拼死拼活的当个皇帝到底有什么意思?”
桓伊忍不住笑道:“你我之辈当然觉得没意思,可觉得有意思的人却大有人在。”
谢琰想起大长公主腰背挺直、满面笑容领着俩召见宾客的样子,忍不住心里有些酸涩,嘟囔道:“大司马这又是何苦?明明一家子都是骨肉血亲,和和美美的多好?干嘛巴巴的闹到这步田地?”
谢瑶叹气,这也叫一家子?
“这个局面早在曹魏嘉平元年就已注定。当年大司马的六世祖桓范是魏大将军曹爽的智囊,高平陵之变后被司马懿所杀。司马懿处置曹爽一党手段极其残忍:包括曹爽本族及其部署桓范在内屠尽三族,男女老幼不分大小,甚至连姑、姐、妹那些已经出阁的也不放过。桓范被杀后,桓氏成为刑家,他家子孙四处逃匿只为有朝一日复仇。司马氏非常避忌曹爽一案,如今大司马以满门抄斩劫后之余执掌大军,朝廷虽与他联姻也不过一时压制。如今大司马羽翼已丰,决裂也就在所难免。”
谢琰扼腕,“大长公主太委屈!早知今日又何必当初?!”
谢瑶和桓伊都没有出声附和,皇家女儿哪有什么委屈不委屈,有些事生下来就已注定。
天色暗下来,南郡公府贺寿的宾客都已散去。
大长公主寝居,司马兴男、丽央公主和长社侯夫人裴氏坐着叙话。
司马兴男拉起丽央小手,“丽央,难得你年龄尚小却如此沉稳懂事。今晚咱们聊得这些话你且记下,回宫后好一一复述给太后听,也让她早做打算。”
丽央屈膝行礼:“丽央谨遵大长公主令。”
司马兴男点点头,看向裴氏苦笑道:“对你我就不摆什么架子了,从嫁给他那天起就一直带着这面具,从今以后终于可以放下。”
裴氏攥紧手中锦帕,“大长公主……”今日寿宴上的尴尬和难堪她看在眼里,同为女子,同为女儿、妻子和母亲,换做是她面临大长公主往日今时局面,不知能撑到什么程度。
司马兴男点点头,“无需为我难过。今日的局面应是我所能料到的最好结局:没有鱼死网破,只是一拍两散。年前他曾私下回过一次,把家事处理完了,也算是正式分家。除南郡公爵位和食邑外,其他能留的都给我们娘仨儿留下,只带走李氏和桓玄,确也对得起我们娘仨儿。”
司马兴男心里明白,桓温如此决绝也有个好处:日后若是谋逆兵败,这两个儿子只要有自己护着就不会受到株连。
裴氏一听惊讶道:“难道说这爵位?”
“他虽未明说,若无意外这爵位以后当属桓玄无疑。他一手挣来的爵位是不可能让司马氏后人继承的,这点我倒是早有所料。只是桓熙他一时接受不了,毕竟是嫡长子又占据世子之位这么些年。”
裴氏了然,“毕竟是亲父子啊!对了,今日怎的未见世子妃,身子还是不好吗?”
“这孩子原本就娇弱,自去年小产后一直卧病在床,分家时又受了打击,如今怕是撑不下多少日子。好在府里的杂事还有余姚帮衬,不然这么大的摊子真是烦不胜烦。”
裴氏想起今日余姚公主里里外外忙碌的身影,从容不迫有章有据,瞧着竟比两位公子更有魄力,“公主她颇有些大长公主当年的风仪。”
司马兴男笑道:“可惜是女子之身,若是男儿必有一番作为。”
司马氏男子若有这等气魄胆略又何至今天。
她摆摆手,“不说这些儿女之事。听说你家七郎拜了郗超为师,郗超此人颇有才学,只是在朝政上恐怕不与他父亲一心。”
郗超之父郗愔新拜北府统帅,对司马氏忠心耿耿,郗超支持桓温谋反一事他还蒙在鼓里。
桓伊之父桓景封长社侯,官拜丹阳尹直接掌管建康锁钥,同样忠心于司马氏。
裴氏笑道:“我家相公起初也是担心七郎随他先生走弯路,年节时父子俩彻夜谈过此事,好在七郎这孩子从小早慧,大是大非上还不至于糊涂。”
司马兴男点头,“那就好。珣之这孩子也不知伤的怎样?多亏七郎和谢家十一郎救了他。他与郗超是翁婿关系,日后有变恐怕更加艰难,但愿他那位世子妃是个稳得住的。”
裴氏问道:“大长公主说的可是那位闺名玉染、小字尔宴的郗氏九娘?”
“正是。你这趟去郗府拜贺,正好可以帮我好好看看她与珣之可是相配?还是盛名之下其实难符。”
裴氏领命,心里思忖:不但要看看,我还备了份儿大大的见面礼呢。
天完全黑下来,各院都掌上了灯。
南郡公嫡次子临贺县公、驸马都尉桓济府中。
“公主,”奶娘邱氏看着正在卸妆的余姚公主,“驸马他又去了陈氏那里。”
余姚等侍女摘下头上钗环,放松了腰背,没有生育过的身材依然保持着少女般的美好,她低头看看镜中美貌女子,淡然道:“知道了。”
邱氏急道:“公主,这又是何苦?”
余姚明白她心里担忧什么:自己成亲多年,至今没有一儿半女傍身,怕是日后艰难。
母妃去世后,奶娘是自己在世上最亲近之人。
她回头笑笑,“你也听到楚太医的话了,难道还要我继续喝那些药不成?”
楚太医是余姚从会稽王府带过来的亲信之人,他已警告过那些药如果再喝上段日子,余姚以后子嗣上就难了。
奶娘还想再劝,“可是公主……”
余姚沉下脸,“今日局面你也看到,难道你想让我的孩子日后也面临这一天。”
司马氏与桓氏联姻的目的是什么大家心知肚明,这种阴谋算计下出生的孩子有几个有好下场?
何况,她心里的那个身影这些年来不但从未淡去,反而愈发鲜明。
姑孰大司马府,盘龙居,桓温书房。
桓温喝了不少酒,歪斜着身子躺在榻上。他的样貌雄伟,“鬓如反猬皮,眉如紫石棱”。
王珣为桓温的空杯续满酒,笑道:“没想到竟被征虏将军猜中,那些鹅竟真是被小公子所杀!小公子将将六岁就如此杀伐果决,他日定不负明公厚望。”
三天前,桓玄与一众堂兄弟斗鹅,他的鹅总是输。第二天众人早起发现鹅栏里的鹅都被打死,家人惊骇不已向征虏将军桓冲报告,桓冲一听就笑道:问灵宝。
“哈哈,”桓温大笑道:“这才是虎父无犬子!这孩子出生时他母亲房内突放奇光。我请人占卜,那老道说是此儿‘生有奇耀,宜目为天人’并取名‘神灵宝’。我嫌名字啰嗦,减去‘神’字就叫‘灵宝’。”
王珣看看一脸得色的桓温,想起宫里的张灵宝,最终决定将两人同名这事烂在肚子里。
桓温倒是主动问起:“宫里最近可有消息?”
王珣将司马奕带着男宠宠幸宫妃之事说完,桓温鄙夷道:“将此事宣扬出去,逼请太后裁决。”
王珣领命,忽的想起一事,“淮南太守之位一直空缺,明公可有合适人选?”
淮南地处秦晋边境,为第一等军事战略前线要地。桓温摆摆头,甩甩醉意,“等两年让桓伊去吧,这小子人小鬼大,有机会也该让他去前线历练一番。”
王珣皱眉:“只怕朝廷会以子野年幼驳斥。”
桓温嗤笑,“元琳怎么忘了吏部尚书是谁?谢安既然放心自己宝贝儿子天天与子野混在一处,自然不会刁难。”
王珣点头,“那倒也是。说起来,世人都传谢安高王坦之一筹,以明公看,这两人究竟差在哪里?”
桓温醉意彻底涌上来,刚想说又后悔,“你喜欢传别人的话,我不能告诉你。”
……
第二日凌晨,参军府仆人叫王珣晨起,发现人当夜就不告而别,留书只有四字:“用人不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