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郡公府和高平郗府都设在广陵郡内的兖州,从建康到兖州需要十日路程。这个兖州并不是江北那个兖州,东晋南渡复国后,侨置兖州于江淮境内的京口。
在北方诸州中,绝大部分战略要地都把持在大司马桓温手中,只有徐州、兖州二地仍臣服于司马氏。这两州数十年来一直在高平郗氏掌控之下,高平郗氏拥有大量田地、部曲(私家军),颇为桓温忌惮。
如今,镇守这两州的是前太尉郗鉴长子、王羲之妻弟,徐兖二州刺史郗愔。
这一日,会稽王府车队穿过地势平坦的栖霞镇,进入山高林密的龙潭镇。
北风刮着光秃秃树枝,清零碎雪扎的人脸生疼。
袁悦之下了马,走到身后马车前,低声道:“世子,前面就是龙潭山。属下看前面山路狭窄、怪石嶙峋,山形易守难攻,怕是有些不妥。”
马车厚厚车帘拉起,露出珣之的脸。他眯眼看一遍四周地势,“倒是个设伏的好地方。过了龙潭镇是桥头镇,往前的路就是平坦大道,这是他们唯一可以动手的地方。吩咐下去,让两府侍卫全部跟到队伍后头。我马车在前,公主马车居中,七叔马车在后。”
“世子,”袁悦之急道:“您千万不能以身涉险!”
“无妨,”珣之扯扯嘴角,“他们目标不是我。”
不是您?袁悦之纳闷道:难不成还是……
他没敢出声,跟着世子脑洞太浅可不行,想不明白事照做就成。
丽央马车被从最前面调到中间。
第一次出宫远行,她和庾鲜儿兴奋的叽喳了一路。
庾鲜儿是庾道怜长兄、国舅爷庾希的嫡长女。今年刚满十岁,长得娇柔纤弱,一看就是个美人胚子。
“鲜儿姐姐,”丽央偷偷将车窗拉开一道缝儿,“刚刚世子叔叔的车到咱们前面去了。”
庾鲜儿慌得忙摆手,“公主,不可叫臣女姐姐的!”
丽央脸上出现一抹难过,“丽央从小没有姐妹,常羡慕人家都有姐妹可以说悄悄话。好鲜儿,就让我叫你姐姐吧?顶多有别人在场时,我不叫就是。”
鲜儿看她可怜巴巴样子,想起她从小父母早亡,忍不住点点头,“那,说好就咱俩人时这么叫,您可别忘了啊?”
“嗯嗯!”丽央忙不迭点头,“姐姐,你刚才看到世子叔叔了吗?他长得可真好看,这世上再不会有比他更好看的人了吧!”
庾鲜儿一愣。
世家男女七岁不同席,十岁庾鲜儿已经到了懂事年纪。珣之马车声从后面传来时,她就自觉退到了车厢里面。只是丽央为了和珣之打招呼,把车帘掀的实在太高了些,珣之的样子就那么一下子撞进她眼里:乌亮头发被梳成发髻,套在盈润白玉发冠之中,两根长长浅灰色丝带垂在白皙双鬓边。少年脸上神情淡淡,像什么也没去看,又像什么都看在眼里。她愣愣的看着,一时竟忘了回避。
听到丽央感叹,她捏捏手里丝帕,下意识道:“听大哥说,丹阳尹桓景家的长公子也是难得一见的良才美质,外面都盛传他与世子齐名。”
她大哥庾霓是有名的浪荡子,仗着姑姑是皇后,自己又长了一副好相貌,整日里游荡街市,是建康城里的一霸。
这个败家子学业无成,打听些坊间八卦倒是个中好手。一般世家子弟也入不了他眼,能让他夸上一句“良才美质”,却也难得。
丽央一听这话顿时不愿意了,崛起小嘴反驳道:“那桓氏一族是刑余之家,都是草莽出身,定不会有珣之叔叔这份韵彩少华!”
庾鲜儿见她不高兴,忙解释道:“公主,大哥说,这个桓氏乃铚县桓氏,与桓温龙亢桓氏并不同宗。”
“我好像也听皇祖母说过。”丽央想了想,坚持道:“嗯,反正一笔写不出两个桓字。我见过桓温画像,虎背熊腰一脸大胡子。想来,那个什么长公子也好看不到哪里去。”
庾鲜儿见她坚持,知道她有些护犊子,也不好与他争执。何况,丹阳尹家长公子自己也没亲眼见过,倒是这位会稽王府世子……想起母亲出门前嘱咐自己的话,庾鲜儿心里突然慌乱起来。
丽央嘴上虽然不服,小女郎家家心里还是禁不住有些好奇,珣之叔叔身份尊贵,那桓景虽说是掌管建康锁钥的丹阳尹,但他儿子不过是个普通世家子,能与珣之齐名,凭什么呀?
王府大总管王蕴这次受司马昱委派,亲自护送司马昱七子司马道子前往兖州。他骑马走在司马道子车前,心里暗自揣摩着这位沉默寡言的小主子。
比起他哥哥司马曜天生神异、他侄子司马珣之风姿逼人,这位六岁小主子相貌平平、寡言少语到有些木讷,在会稽王府里几乎就是个不存在的存在。可被昭阳公主和王坦之敲打过的王蕴半分也不敢小瞧他,一个六岁孩子一天最多五句话,一想到这儿,王蕴心里就禁不住浮起寒意。
他拉一下缰绳让马掉头,靠近司马道子车窗低声道:“公子,车队马上进入树林了。”
车内静了一下,然后传出一声低低“嗯。”
嗯、好、是,天天就是这三个字,王蕴抓狂的想:公子,你才六岁呀六岁!
车队陆续进了树林。
“公子,”王蕴低头,刚想再请示什么,突然,“嗖”一声,一只三棱羽箭擦着他左脸直奔司马道子车厢而来,王蕴下意识抬左臂一挡,箭矢被隔一下,钉在马车顶上,紧接着,更多羽箭从树林激射出来!
“有刺客!”王蕴顾不得手臂剧痛,大喊一声,抽刀离马挡在司马道子车窗前,奋起挥刀拍开射来羽箭。跟在马车后的侍卫们也反应过来,迅速将三辆马车围在中间。“杀呀!”只听一声爆喝,一大帮子山匪打扮的歹徒从树林里冲了出来。
珣之在王蕴大喊之时,便穿窗而出、弃车纵马,飞奔到司马道子车后,挥剑与山匪拼杀起来,树林中顿时乱成一团。慌乱中,一支羽箭躲过众侍卫拦截,直奔司马道子车窗而去,珣之挥剑不及,只得挺身去挡,“噗!”,箭头直直插入他右胸,“唔!”珣之一声闷哼,手中剑哐当一声掉在地上,血顿时喷了出来!
“世子!”正护着丽央马车袁悦之惊呼一声,一夹马腹,朝珣之方向急奔过来……
谢琰拉拉头上兜帽,诅咒一句这见鬼天气,扭头看着与他并排而行的少年,“冰块脸,风铃草种子我给你找到了,你这次打算怎么谢我?”
子野扫他一眼,“十天。”
谢琰猛击一下掌,“痛快!十天后上元节,我去郗府看三姐,正好跟你一起放灯。说好了,这次咱们比枪。”
他看看眼前骤然变大的雪,“原来这风铃草在荒郊野外到处都是,实在算不得稀罕。为什么你每次送给小不点儿的都是些不起眼野花种?让我说,要送也送点儿像瓣莲兰花、凤尾兰什么这些名贵的。我娘花房里就有,宝贝的跟什么似的。不过我若是跟她要,她还是舍得的。怎样,要不要?”
子野眯起眼,面前飞雪轻盈自在,像大片铃兰花落在风中飞舞的样子,“小兔子”一定喜欢。
“聒噪!”他扔了一句,掉转马头来到谢瑶车旁,“谢大人?”
马车里的人掀起帘子,一个三十岁左右儒雅男子露出面容,正是谢家二郎谢瑶。他看着眼前马上少年笑道:“子野,何事?”
子野如今是桓温幼弟、江州刺史桓冲府中参军,谢安和谢瑶对顽劣不堪的谢琰能交上子野这样的朋友欣慰不已。
子野看看前面山林,“前面就是龙潭山,山上有股山匪。”
谢琰跟在他身后,忍不住接话道:“要我说一股脑儿剿个干净,也算为民除害!”
谢瑶瞪他一眼,这小子,一听打架就人来疯!
“没有朝廷剿匪令,岂能私自行动?新年刚过,咱们还要去南郡公府为大长公主祝寿,不宜染血。”
“哦。”谢琰沮丧的垂下头。
谢瑶看向子野,“斥候若是回报前方无事,将侍卫调守女眷马车四周,吩咐队伍敛声过去,到了桥头镇就好。”
“是。”子野点头,转身去下令。谢琰掉转马头刚想跟着溜,谢瑶低斥一声,“你站住!”
就知道!谢琰在心里翻个白眼,回头笑道:“二哥,还有什么要吩咐?”
谢琰十六岁,长得高大明朗如旭日朝升。谢瑶看着这个跟自己儿子一样大的弟弟,既骄傲又无奈,“你整日跟子野在一处,就不能学学人家稳重一些,也让母亲少为你操点儿心?”
谢琰回头看了看,子野已经骑马到了桓夫人马车旁,正低头跟他母亲说话。“二哥,”他低头小声道:“您能让一头豹子变成狐狸不?”
谢瑶伸手捶他一拳,笑骂道:“臭小子,你倒是也有些自知之明。”
“嘿嘿。”
两兄弟正说笑间,突然见前去探路的斥候张猛从山林方向疾驰而来,他脸上表情分明有事发生。
谢瑶眉间一凝,“十一,过去看看。”
“是。”
谢琰打马朝张猛奔来方向迎上去,不一会儿又返了回来。正与桓夫人说话的子野也发现了张猛异常,驱马赶回谢瑶车旁。
谢琰面色有些凝重,“二哥,子野,会稽王府车队在前方遇到山匪袭击,王府世子受重伤。”
谢瑶点头,“你俩带一队人速去救援,记得遮脸、掩旗号!其他人留在原地待命。”
谢琰和子野应一声,“是!”转身带着一队侍卫朝山林疾奔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