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和四年正月初一,皇宫仁寿殿。
盛装的妃嫔们给太后褚蒜子拜完年,陆陆续续回了各自寝殿。偌大仁寿殿此刻只有太后、皇后庾道怜、丽央公主和仁寿殿女史繁露四人。
“皇祖母,”六岁丽央一身大红百蝶袄,伸出小手从榻上的矮桌上端起一碟子芙蓉糕,“您尝尝,丽央觉得今年芙蓉糕做的特别好吃。”
“好,那就尝尝。”褚蒜子笑着捻了一块放在嘴里,果然入口即化、甜而不腻,“丽央说不错,果然优胜往年。皇后今日辛苦,也尝尝吧。”
繁露将碟子端到庾道怜身前。庾道怜素不喜甜,这些日子心里更是苦的要命,但碍着太后面子,也象征性捻了一块儿,笑着称赞:“怨不得丽央喜欢,果然是好。”
褚蒜子端起丽央递过来的普洱茶浅饮一口。这个皇后啊,也是不容易,倒是个识大体的。
五年来,司马奕虽有些荒诞,但政事上还是非常勤勉,朝里朝外都能交代过去。后宫也是一片祥和,倒让桓温那老贼挑不着什么把柄,自己也算享了五年清清静静太后福。
她将杯子递给繁露,满意的看着皇后道:“正月十二是大长公主四十寿诞,南郡公府那边儿据说要大办。皇上政事繁忙,这些妇道人家事也顾不过来,皇后可有打算?”
本朝大长公主只有一位,便是下嫁桓温的司马兴南。
庾道怜脸上露出难色,起身施礼道:“太后,臣妾正要请示太后,大长公主身份尊贵,臣妾身边实在没有前去贺礼的合适人选,还请太后给个主意。”
南康大长公主是晋明帝司马绍嫡长女,母亲是出身颍川庾氏的明穆皇后庾文君。同母弟有两人当过皇帝,分别是成帝司马衍、康帝司马岳,是褚蒜子的大姑子。
褚蒜子点点头,叹息道:“大长公主虽身份尊贵,又给南郡公生了两个嫡子,可哀家怎么听闻南郡公倒是对那个亡汉被俘小妾更爱重一些?五年前易镇姑孰,满府姬妾只带了她一人。两年前又添了一个庶子,更是宠的嫡庶不分,大长公主怕也是有苦说不出啊。”
庾道怜低声道:“臣妾还听闻那孩子生来神异,是以南郡公给他起名桓玄,还起个小名叫……”她顿住了,似有一些难以启齿。
褚蒜子正听她下文,见她顿住禁不住好奇道:“叫什么?”
庾道怜咬了咬唇,“叫,叫灵宝。”
“咳咳!”褚蒜子一阵急咳,丽央忙踮起小脚为她捶背,繁露赶紧递茶过来,褚蒜子急急地喝了两口才把这惊压下去。
见鬼!褚蒜子心中暗讽,怎么叫这么个鬼名字?旋即又暗喜,看来桓温老贼对宫里情况还没掌握到滴水不漏。哈,老贼若是知道司马奕有个男宠就叫张灵宝,还不得殴死!
殿中四人都是人精,彼此眼中闪过心照不宣的快意。
褚蒜子面无表情将杯子放到矮桌上,“取这么个名字,足见南郡公对这个孩子极其喜爱。这样说来,咱们派去贺寿的人,分量就更不能轻了。”
桓温早就不把司马氏放在眼里。这些年是大秦、大燕和大凉南下一直牵制着他,他是想先攘外再安内,意图用北伐换取民心。一旦北伐有成,就是他谯国龙亢桓氏改朝换代之时。
褚蒜子心里堵的慌,也怪司马氏皇帝个个不争气,不是短命就是昏聩无能,自己就眼瞅着送走三个,眼下这第四个更不是个省心的。皇权更迭太快,在民间自然丧失神秘和威信。
这种局势下,南康大长公主在这场博弈中的分量就举足轻重。她虽是桓温嫡妻,又给桓温生下两个嫡子,可她脑子里却清醒的很,桓氏当年在司马氏屠刀下差点亡族!司马氏忘了,他桓温可没忘,斩杀江播三子这事,便足以证明他是个有仇必报之人。
当年娶南康也不过是借机上位。他日图穷匕见,南康身份就会变得尴尬又微妙。她长子桓熙眼下虽仍是南郡公府世子,但桓温是绝不会让身上流着仇人血液的子嗣继承自己大位,从这个什么灵宝和他母亲的受宠便可见端倪。只不过,他还没狠心到学着司马昱,将正妻和两个嫡子幽禁致死。
这一点,司马皇室,龙亢桓氏,各大门阀世家,满朝文武谁不是心知肚明,只不过现在还不到鱼死网破的时候。否则,南康也不用凭着一国长公主之尊对个亡国小妾说出“我见犹怜”的话来。如今,她除了往自己娘家这边儿靠,早没了其他选择。
静静大殿里,只有熏炉里的沉水香袅袅上升。
褚蒜子沉思片刻,心中有了计较。她看向身边小人儿,“琅邪王昨日进宫说,他打算让道子代表琅邪王府、珣之代表会稽王府,两府和在一路,前去南郡公府祝寿。哀家看,珣之那孩子也是个稳妥的。这样吧,丽央,让繁露陪着你跟在他们队伍里走一趟。”
丽央公主是先帝唯一嫡公主,又自小在褚蒜子身边养大,这个身份倒也相称。
庾道怜看看乖巧站在褚蒜子身边的丽央,五官玲珑,秀美中透着大气,小小年纪已隐见皇家风范。只是,她娇小的个子还没有太后坐着高。她犹疑道:“太后,丽央才六岁,年纪又这么小。北上寒冷,是不是太难为她?”
“皇祖母,皇婶婶,”丽央从褚蒜子身边走开,跪到两人身前道:“丽央愿意为皇祖母和皇婶婶分忧。再说有世子叔叔和繁露姑姑相护,皇祖母和皇婶婶放心就是。”
不愧是自己从小调教的孩子,褚蒜子看着她小小身子心疼道:“好孩子,快起来,地上凉。”
繁露赶忙上前扶起丽央,褚蒜子将她拦在怀里。生在风雨飘摇的司马皇家,再小再弱再不舍,关键时刻也得咬紧牙关上。
庾道怜动容道:“难得这孩子如此懂事,怪不得太后从小心肝宝贝儿一样疼她。太后,臣妾娘家也是大长公主外祖家。不如,臣妾从娘家挑个稳重孩子陪着丽央去,一路上也好做个伴儿。”
毕竟还是个孩子,这一路上有个人说话也好。褚蒜子欣然道:“还是皇后顾虑周全,就这么办吧。”
庾道怜心中一喜,忙应道:“是,太后。”
褚蒜子摸着丽央小脑袋道:“天不亮就醒了,一直陪着皇祖母到现在,你也该累了。跟着繁露回暖阁再睡会儿吧,午膳时再过来。”
丽央直起身,知道太后是有话要单独与皇后说。她抬头甜甜笑道:“嗯,那丽央先去躲回儿懒,午膳要吃狮子头哦。”
褚蒜子笑着拍拍她手,“去吧,去吧,皇祖母记得呢!繁露,你看着她们把公主路上要用的东西拾掇好,多带些御寒衣物。”
繁露恭声道:“是,太后。”
丽央跟着繁露出了门,将门外一干宫女也全部撤下去。
等丽央和繁露脚步声去远,褚蒜子面色沉下来,“哀家听说吴嫔和王美人有了身孕,这本是喜事,你身为皇后却秘而不宣,可有此事?”
司马奕好男色早已是人人心照不宣的秘密,与庾道怜成亲七年无子,后宫妃嫔自他称帝五年来也所出。这两个孩子来的如此蹊跷,皇后又秘而不宣,难免令人生疑。
庾道怜心中一抖,脸色惨变,宫中之事果然瞒不过太后法眼。可是,这等荒诞之事又如何说得出口?
“太后!”她终于支撑不住,扑通一声跪到褚蒜子脚下。
褚蒜子心里“咯噔”一声,一阵刺骨冰冷穿透了她,难道?
她狠狠看着跪着的身影,“说!”
怎么说?!
庾道怜咬咬牙,低头闭眼道:“太后,自去年冬日开始,陛下每次临幸妃嫔必有相龙、计好、朱灵宝三名宫廷参侍中一人随侍在侧!”
相龙、计好、朱灵宝正是最得司马奕看重三个男宠的名字。
“混账!”褚蒜子猛地拍案,怒掀了榻上矮桌,“这个,这些孽障!”
庾道怜深深埋下头,羞耻和委屈让她浑身战抖。
“你?”褚蒜子下卧榻疾走到庾道怜面前,一把揪住她胳膊,厉声道:“你呢?”
“太后!”庾道怜抬起满脸泪痕双眼,惊怒的看着她,“臣妾,臣妾可是出身颍川庾氏啊!”
那是出过生下成帝、康帝的明穆皇后、庾文君的庾氏啊!
褚蒜子猛地松一口气,一下子瘫坐地上,“那就好,那就好!”她禁不住一阵后怕,若是连一国皇后也……司马氏那就真遗臭万年了!
她微闭闭眼,咬牙道:“想办法把这两个孽种尽快除掉。”
庾道怜无奈道:“臣妾试过,可陛下大发雷霆,明令警告臣妾,谁也不准动这两个贱人!”
“混账!谁也不准动吗?”褚蒜子冷笑,“那哀家就来动,看他能把哀家怎么样?”
庾道怜绝望的摇头,“可陛下说,谁要动这两个贱人,除非先废他这个皇帝。他说,反正他这辈子也不会有自己的儿子,让咱们,让咱们看着办!”
褚蒜子一听,气的浑身发抖,“这个孽障!他倒是打的好算盘,真是自作孽不可活!道怜道怜,”她一把将庾道怜抱在怀里,“我可怜的孩子呀,你爹为何给你起个这么苦的名字啊?!”
太和四年正月初一,大晋朝两个最尊贵的女人跪在空寂的仁寿殿里,闷声痛哭……
乌衣巷,琅琊王氏上房。
前往南郡公府的车队已收拾齐整,王徽之无奈的站在自己马车前,听长嫂昭阳公主重复了无数遍的嘱咐,“五郎,咳咳,你这次去南郡公府和大舅家一定要少说话。若不是我和七弟妹风寒重了,子敬和昀之要留下来照顾我们,咳咳,真不想让你去。”
王徽之二十七岁,是王羲之第五子。他生性落拓,崇尚名士习气,平时不修边幅,经常蓬头散发,衣冠不整。性子也是放诞不羁,常常口出狂言,替王家得罪不少人。但他才华出众,同表兄郗超一起在大司马桓温府中当参军。
有意思的是,他对自己的差事从来不闻不问,奇怪的是桓温对他却十分宽容。
这次官封北府统帅的郗愔是他大舅父,这位大舅父对王徽之印象可不怎么好。
据说王徽之有次去拜访他二舅家表兄雍州刺史郗恢,看见厅上有块毛毯不错,说道:“阿乞(郗恢小名)怎么得到这样好东西!”等郗恢去了书房,他就叫自己随从卷吧卷吧抗回了自己家。郗恢出来找毛毯,他笑着说:“刚才有个大力士背着它跑了。”郗恢知道定是被他卷跑了,也不以为意一笑了之。
世人都赞王徽之有“古士遗风”,可一向笃信君子之道的郗愔听说了这件事,对他这个外甥如此离经叛道之举极为不满。
“好了,知道了!我的公主大嫂,您还病着呢,快回屋吧!”王徽之天不怕地不怕,就怕他大嫂唠叨。父母过世早,几兄弟都是大嫂抚养成人。他无奈央求道:“大不了我学学子敬,火烧屁股了也要等下人来搀才走,这样总行吧?”
王徽之小时候和王献之同住的房间忽然起火,他慌得连木屐都来不及穿就往外跑,献之则气定神闲叫来随从搀扶着走出去,家里人都说他气度比七郎差多了。从此,他对这个七弟就特不待见。
昭阳公主无奈的瞪这个小叔子一眼,“不用说子敬,我听说谢家这次派了二郎谢瑶去给大长公主和舅父道贺。咳咳,那谢瑶可是位有名的君子,你若能跟他学个一星半点,舅父他老人家一准高兴。”
王徽之在心里翻个白眼,“好好好,大嫂教训的是。大不了,我这次当哑巴总行吧?”
眼看着徽之他们出了大门,昭阳公主在连姑姑搀扶下回了屋。
自己病的真不是时候,昭阳躺在榻上暗自懊恼。想起七郎屋里那位,忍不住对连姑姑抱怨道:“唉,七郎也是胡闹。媳妇病了自有下人伺候,他非得……”
连姑姑看着她轻轻摇摇头,昭阳无奈的闭上眼睛,真是不省心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