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谱提着包温热的鲜牛奶,打了个哈欠,锁上大门出门。
他家离学校只有十五分钟脚程,六点四十五点走,七点就到了,离上课还有三十分钟。
夏天天亮的早,但从地平线上凸起的晨阳并未现身,只有散布到世界各处的淡淡清光。
走出小区之后,沿着马路与人流交错而过,也被那些急冲冲抢跑的电动车抢了先,而城市紧接着在汽车的高分贝喇叭和公交车的排气声中缓缓醒来。
马路两旁的店铺有的还拉着卷帘门,但卖豆汁油条的早餐店却做起了生意。雾一般的热气在大锅中升腾,冲淡了早晨的清冷,油条的香味随之飘扬而出。也有着跟他同样穿墨红色校服的学生排着队买早餐,大多都带着早起的困倦和懒散,哈欠连天。
洛谱和那些墨红色校服的同龄人一样,都是泉州二中的学生。
学校只是泉州这座二线城市的一所不算好也不算差的学校,还是处于稍微偏僻的地带。
算不得升学率最好的,但也能跻身重点高中,典型上不去又下不来,就只能以自己在原地徘徊的成绩自傲。
比如挂在大门外大大小小的几十块牌子,浮夸地镀金镀银,却都是没人听过的奖项;以及为了迎合校长雅趣建造的,最后沦为幽会胜地的小树林;又或者是收了钱便能多塞几个人进班的学校主任;放学后会被堵在校外小巷里受欺负的学生……
再正常不过。
……
习惯性地回应了几个相识的人的问好,没有多余的言语,洛谱径直穿过学校大门,往教学楼去。
“老好人”洛谱,所有认识他的人都这样说。
对所有人都和和气气的,跟所有人都能相处的来,对待任何人都是一个态度,不深不浅,吵架或者打起来的时候会第一个来劝双方和解,标志性的微笑总是能及时发挥作用。
因此洛谱的人缘很好,但也仅限于此了。
微笑有时候像是屏障,能隔绝言语,也疏远任何想要靠近的人,笑容里蕴含着的,更多的是拒人千里之外的含义。
今天是开学日,也是高二分班的日子,或许对于其他人来说,不能和朋友分到同一个班是有些难过的事情,不过对他来说,无所谓了。
沿着走廊,他寻找着自己应该被分到的那个班级。
直到撞到了人。
或许是因为睡眠不好的缘故,也或许是因为太过于专注于寻找,亦或者……是因为对方有点矮的缘故。
入目是娇小的身体,直挺挺撞到自己胸前,然而从个头刚过自己肩膀来看,身高估计没有超过一米六。
都倒退几步之后,洛谱刚想道歉,却不防对上少女的眼神,于是愣住了。
有些幼嫩的小脸掩藏在凌乱黑发下,相貌美丑都已不重要,吸引人焦点的只剩下那双眸子。
不耐烦而冷漠,本该是凶悍,令人生畏的眼神放在她身上虽然依旧起到了震慑的效果,足够使人敬而远之,但相比而言,多了种如幼兽般本能的警惕,给人一种有什么问题就要殊死搏杀的感觉。
与周遭的空间格格不入,故意释放出的气息是警告,似乎只是为了使他人远离。
旁人的反应也能证实这一点——不是绕道就是视而不见,生怕与她扯上关系,于是就空出一大圈,只余下被少女以凶恶眼神盯着,随时有可能被攻击的洛谱。
在长达一分钟的对峙中,由于不想被暴打,又觉得道歉不一定有用,连用来镇定的习惯性微笑都失效,求生欲极强的洛谱只做了一件事。
他对少女伸出手,递出了那包牛奶。
黑发下看不清面孔的娇小人影沉默一霎,接过牛奶,最后扫视了洛谱一眼,垂下眸子,与他擦肩而过。
这是第一次和谢锦交流。
……
洛谱稍稍打听,就确定了眼神凶恶的少女是谁。
每个学校里可能都有这么一个或几个人,因为某一件事全校闻名。
谢锦就是。
记大过一次,小过两次的少女,以打架出名,校内一霸,曾经公然在公开课上打了同班同学,连老师和学校主任加起来都拦不住的那种。
洛谱之前也见过谢锦几次,但都是远远观望。
个子有点矮的少女总是独自一人,无论何时何地,吃饭,上课,放学,甚至体育课分组也是,没有在身旁的朋友,只有自己陪伴自己。
恰如离群索居的幼兽,孤零零而倔强。
现在,这位极度危险的“恶人”就坐在洛谱前方,一言不发地看着黑板。
幸运之神没有眷顾他,所以他成功和谢锦分到了一个班。
洛谱并不好奇谢锦为什么会成为大家敬而远之,甚至不愿意提起的人,他现在如坐针毡的是关于之前撞到人的问题……对方应该已经原谅了吧?
越想越折磨,万一是等到放学后再解决——那大概率只有走为上策了。
不要问为什么不自我防卫,就凭弱不禁风,身材娇小的女孩曾经把年级主任一记过肩摔摔倒在地,这一点就足够打消洛谱所有的心思。
总不能不讲男德和武德,偷袭吧?
洛谱扪心自问自己虽然连那个一百六十斤年级主任也打不过,但是逃跑,不,战略性转移,还是可以的。
黑板上的老师挥舞着粉笔,台下的少年思绪翻滚,本该持续到下课或者少年回过神来才结束的场景却被一只手打断。
坐在洛谱前方的谢锦扭头瞥了他一眼,收回手,留下一张纸条。
【放学后门口见】
哦豁。
……
第一天就做值日,而且本该是两个人一起干的结果就剩自己……
不过话说回来,也算好事,等了这么久还没有等到,某人应该走了吧?
擦了擦额头间的汗,拎起包,经过空空荡荡的走廊和教室,偌大的教学楼不复熙攘,寂静中好像就剩下自己一人。
心怀侥幸溜到校门口,左顾右顾没人,正准备溜之大吉的时候,希望却在那一声喊叫中破灭。
“喂。”
心底“咯噔”一下,再三权衡,确认躲得了初一躲不过十五之后,做好心理准备,洛谱表情沉痛地转过身来。
然而惊鸿一瞥,难以自拔。
即将坠落的夕日之下,黄昏光与影的交织之中,娇小的少女就立在他身前,丝缎质感的黑发披散开来,面孔也得以全视。
幼嫩小脸在残辉的映照下有种无法言喻的美感,像是雪地月光,清浅明丽。虽然面无表情,甚至眼神里仍然带着警惕和冷漠,却仍然不耽误这张面孔的美丽。
恍惚间,有种莫名的感觉,似曾相识,好像早就在什么地方见过一样。
有如沥青般粘稠,携带时间的日光漫长而悠远,高冠的树木在她身后垂直,幻觉中风的呜咽带来不知名的清香,像倏尔在夏日出现的空濛微雨,自然而让人安宁。
原来离群索居的,不只有野兽,还有神明。
他如此想到,略微失神。
“你在看什么?”
耳畔传来谢锦毫无波澜,甚至不像是带着疑问语气的发问声,将他拉回与凡世交接的此刻。
“……没什么,对不起,我来晚了。”
“还给你。”
面对突然飞来的投掷物,洛谱条件反射般接住,在看清是什么东西后,他理所当然的愣住。
不是什么恶作剧,也不是什么危险物,仅仅是一包牛奶。
神情依然让人不敢亲近的少女眼里多了一丝认真,独立于凶悍和警惕之外,那其中蕴含的意味很明显——
我不欠你的。
她毫不拖泥带水地转身离开,余下在原地松了一口气,默默注视少女远去的洛谱。
没有被暴打,凶恶是真的,但也没有到传闻中那种极其凶神恶煞的地步,谜一样倔强而警惕心十足,又有些幼稚的少女,
明明传言中是那样的无法无天,实际上连一包牛奶的事情都会记住。
奇怪的人。
把牛奶扔到包里,他这样想。
洛谱没有想到的是,接下来所发生的事情。
全知全能的上帝创造尘世仅仅需要七天,但和谢锦这样的人成为朋友又彼此疏远,只需短暂到好像幻梦一样的,连七天都无法到达的时光。
在那之后,命运彻底脱离了既定的轨道,奔向未曾设想的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