趁着今天有空,余白在这繁华的襄南城中好好地逛了一逛,他和刘毕约好下午一起出发,所以倒也不急。
吃过午饭,当余白回到余伯楼的时候,刚好到了约定的时辰。刘毕已经在那等着了。
余伯楼靠着宫墙,一翻就可以出去,所以刘毕每次想出宫,都会来找余白一起。其实这次他们大可以从大门大摇大摆、光明正大地出宫。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刘毕就是愿意翻出去。
看到余白,刘毕开心地笑了。两人都已年过十五,褪去了年少时的稚嫩,多了些沉稳。
刘毕朗声道:“余白啊,上次我们这样一起出宫还是好几年前的事了吧?今天难得有空,你也不用那么拘谨,好好放松放松。”余白也笑了,回道:“好的,殿下。”“诶!”刘毕皱起眉头,“都说了不用这么拘谨。其实对于这些繁文缛节我从来都不在意,以我们的交情,如果你不嫌弃,私底下直接叫我名字就行,不用一口一个殿下的。”
简单的一段对话,就将五年来两人之间的生疏驱散了不少。余白长大了很多,明白了自古无情帝王家的道理,不由得对自己年幼时的想法感到幼稚。不过听到刘毕这样说,说他不用叫他殿下,往日的幕幕在脑海中浮现,余白心头一暖,笑着说:“明白了……刘毕。”
刘毕开心地大笑,一路上絮絮叨叨,说着两人小时候的琐事。余白就那样静静地听,好似一切都没有变化。
刘毕突然说道:“也不知道林溪妹妹怎么样了。你还记得她吗?有一次我们偷偷溜出来,看到她一个人摸鱼。她好厉害啊,往水里一站,伸手一摸就能摸到一条鱼。她还教了我们摸鱼呢,只是我不像你,学东西一学就会。我学了半天都没学会。我们还约好下次一起摸鱼呢,就是不知道林溪妹妹还记不记得我们了。”
听到这里,余白不禁笑了。他想起那个下午,他们三个无忧无虑地摸鱼,好像那就是他们人生的全部,什么夫子的教诲,皇室的威严通通抛在脑后。说着说着,一处村庄就出现在视野之中。
岁月静好,好似一切都没有变化。
村子邻着一条小溪,村民靠捕鱼贩卖给城里人挣钱维生。刚到村门口,刘毕就四处找寻,很快就在远处找到了一道熟悉的背影。
她娴熟地,瞧准时机,每次伸手必有所获。刘毕笑了:“她还是和以前一样厉害。我到现在还没有学会摸鱼,这次估计会被她好好笑话一顿。”
余白看着她的背影,目光柔和,真的好似一切都没有变化。
“林溪!”刘毕高声一呼,“我们又来找你啦!”说完,不顾身份地从村口的木桥上一跃而下。不管穿着的华贵绸衣会不会被溪水打湿,刘毕趟着水,走向了那位正在捕鱼的少女。余白也不由高呼一声,跟着刘毕跳入水中,追上刘毕的步子。
林溪回过头,抬起手,用手背微微抹了抹眼睛,几滴溪水沿着两鬓留下,在晨光中不含一点杂质。
少女已经十四岁了,在城里人看来已经是快到可以出嫁的年龄了。少女落落大方,一头青丝随手盘起,身着麻衣,袖子高高挽起,带着疑惑看着远方奔来的两人,好似在看傻子。
虽说女大十八变,但是在林溪脸上依稀可以看出昔日的面容,纯真质朴,一点没变。可是刘毕和余白都变化颇大,余白是日日习武,比五年前高出了几个脑袋,现在甚至比刘毕都高了一截。也难怪林溪认不出幼时的玩伴。
刘毕快步跑向林溪,一把抓起她的手,激动地说:“林溪,我是刘毕啊,我们以前还一起摸过鱼呢,记得吗?好久不见啦。”林溪刚要挣扎,听到这里,仿佛五雷轰顶,愣在原地一动不动。刘毕疑惑地伸手在林溪呆滞的眼前晃了晃,问道:“林溪,你怎么了?”
林溪立马回过神来,飞快地抽出自己的手,没有发觉自己身处河水中,重重跪下就要磕头,可是却一头闷进水中,呛了几口水,顿时咳嗽不止。可即便如此,她也不曾起身。
跑来的余白也愣住了,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岸上林溪的父亲听到了动静,伸头问道:“啊溪,出什么事了?”林溪不敢出声,紧紧攥着拳头,低头沉默不语。刘毕回过神来,连忙伸手去扶,一边慌张地说:“林溪,你这是做什么?快点起来!”
可是林溪削瘦的身子突然崩出很大的力量,就是倔强地跪在那里,不肯起来。林父也跑了下来,满眼戒备地看了看刘毕和余白,俯身问:“啊溪,他们是谁。”林溪咬着牙,声音像是挤出来的一般:“他们就是女儿和您说过的五皇子殿下和宫里的贵人。”
林父脸色大变,顾不上自己的女儿,一把跪在林溪的身边,声音中带着惶恐,高声道:“草民林渔拜见大人,叩见五皇子殿下。”说完,不管身下有水,屏着气叩了头。林溪也学着父亲的样子叩头。
刘毕急了,连忙说道:“林溪,林叔,你们不要这样,快点起来。”林渔满脸惊恐,说道:“殿下莫要折煞草民,草民可担不起殿下一句林叔。以前小女多有冒犯,还请殿下莫要放在心上。要是殿下要降下责罚,就全算在草民身上吧,小女不懂事,殿下高抬贵手,放了她吧。”
刘毕愣住了,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刘毕不说话,林渔和林溪也不敢起来,跪在原地听候发落。还是余白先反应过来,碰了碰刘毕,示意让他想想该怎么办。
刘毕目光由复杂渐渐转为平淡,说了一句:“起来吧。”林渔松了一口气,觉得自己和女儿逃过一劫。可是他猜不透面前这位五殿下的意思,一时间不敢起来,于是试探着问了一句:“殿下的意思是?”刘毕情绪彻底失控,大声咆哮道:“我他妈的让你起来!”
林渔像是膝盖上安了弹簧,立马站了起来,顺手将反应慢了半拍的女儿也拉了起来。刘毕吼完以后就剧烈地喘着气,像是刚刚喊出那一句话就用尽了他全部的力气一般。余白也是说不出话来,胸口好像有什么东西压着,难受的很。
刘毕终究还是天真了一回。他以为自己出了宫墙就不会那么压抑了,他以为那不过千米的围墙根本困不住他刘毕!可是皇宫的围墙,又怎么会是那短短千米?天下之大,却尽在其中。
刘毕想起了五年前,他们仨一起摸鱼,他觉得自己学不会摸鱼被林溪笑话很没面子,就告诉她自己是上蜀五皇子。怕她不信,刘毕还把象征自己身份的贴身玉佩送给了她,得意地说以后来宫里找他玩,带她去后花园摸鱼,那里的鱼更大,她一定摸不着。
刘毕记得当时的林溪很开心,承诺说一定会去找他。林溪笑的很甜,刘毕和余白笑的更甜。只是第二天,那块玉佩便被一位侍从送到了刘毕手里,说是殿下的朋友送来的。刘毕追问他的朋友在哪?侍从说她回去了。刘毕相信了。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他什么也不知道。
余白在一旁沉默不语。他看着脚下的溪水,当年快要没过肚子的溪水如今却堪堪没过膝盖。人世间的事情终究还是会变的,变的面目全非。像那突然就“浅”了的溪水,像那突然就陌生了的人儿。
原来那个真心愿意陪着他和刘毕摸鱼的女孩已经死在了那个夏天,连带着天真的余白和刘毕一起死在了那个夏天。
林渔瞅着沉默不语的两人,只感觉一阵压抑,不知道该怎么办。林渔咬了咬牙,低声说道:“两位殿下,如果不嫌弃的话,还请允许草民设下陋宴,为殿下赔罪。”说完,就拉着林溪忐忑地看着刘毕阴沉的脸色。
刘毕深吸一口气,说了一声“好”。刘毕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应下这个宴席,或许是为了给自己的这一段过去留一个结局。
林渔如释重负,连忙拉着女儿往自己家跑去,一边连声呼喊:“婆娘快出来,有贵客来了,把家里所有好东西全部拿出来!”
刘毕面无表情地跟了上去。余白也默默地跟在刘毕身后。刘毕此时此刻的心情,余白是体会不到的。
没有人像对待刘毕那样对待他,没有人会把余白看作一种身份而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余白只是觉得自己要去赴一场尴尬的宴席。
刘毕却觉得自己难过的像是要去参加自己的葬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