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愁荫惨惨淡,云下哀风渐渐起。
姜起汜站到暮色时分,一直等到药铺里没剩下几个客人,外边也没剩下几个客人,他方才走进药铺。
人到中年,微微有些发福的王掌柜,一身富家翁打扮,站在柜台后边,在手指上沾些唾沫,飞快的划拉着算盘,脸上堆满笑意,眼睛都眯成一条缝,想来是挣了大钱的。
听到有客人的脚步进门,王掌柜抬起头,见来者是位身着破衣烂裳的清瘦少年,脸上顿时就不见了笑意,不情不愿地给他抓了药材,没少冷嘲热讽,且价钱反而比白露街的老爷夫人,要收得更贵。
整个玉曲镇都只有这么一间药铺,故而姜起汜在王掌柜面前,显得十分拘谨嚅喏,尽管如此,在他一颗铜板不少地付钱之后,提着药材跨出门槛时。
王掌柜依旧没好脸色,站在那里不停嘟囔,虽听不清楚内容,但姜起汜能猜到,多半是些“眼瞅着要打烊了,来这么个穷小子,把铺子里积攒一天的富贵气都卷走了”之类的话。
姜起汜不愿去作争辩,吃亏就吃亏罢,能买到药材就好,要是得罪了王掌柜,以后再要给周婆婆抓药,可就难办棘手了。
走出去不远,正要向东拐入一条宽敞巷弄,姜起汜却蓦然停住脚步,泥腿子少年眼睛一酸,破天荒有些委屈想要倾诉出来。
匡机巷外,宋先生身着儒衫,衣摆随秋风鼓荡,带着温和笑意,等候在此地,迎着暮色中最后一缕斜阳站定,温文尔雅,恍若谪仙人。
学生见先生也,姜起汜轻轻呼出一口浊气,庄而重之地挺直身躯,原本微微低垂的脑袋也随之抬起,先正衣襟,随后两手缓缓前伸,便要向宋先生作揖行礼。
宋书朗探指轻轻搭在姜起汜地手掌之上,温声笑道:“若是面对其余长辈,礼数自然要周全一些,只是在先生这里,从来没有许多生硬规矩。”
宋书朗自然而然地牵起姜起汜的手,一起向匡机巷深处走去。
那是一只温暖而又柔和的手掌,姜起汜有些担心自己满手茧疤,会磨糙得宋先生不舒服,他好几次张口,欲言又止。
似是猜到姜起汜的心思,宋书朗牵着他的手握得更紧了些,自嘲笑道:“每次看到你的手,都会让我这个教书匠感到羞愧,觉得自己这个先生,当得太不称职。”
姜起汜挠了挠头,不善言辞的少年,生平第一次,有些羡慕一个人,若是唐大哥在这里,肯定能说出许多让宋先生宽心的话来。
他从来没有如其他学生般,由家中长辈带领去往学塾,奉上一份束脩,再正儿八经地拜过先生。
宋书朗也只是偶尔得闲,才能去那条狭隘逼仄的枣花巷,找到姜起汜,都谈不上传道授业,教他认些生僻字,送去几本纸张泛黄的陈旧书籍,再聊一些做人做事的道理而已。
两人的影子,在秋日里残存的光辉下,于身前被拉得极长极长,即便不说话,姜起汜也觉得十分美好。
清流雅士一多,再寻常的街巷都会变得有些诗情画意,更何况,匡机巷本就不寻常。
巷子里住的多是书香门第之家,诗礼簪缨之族,曾经一门同出三进士的唐家,祖上去外地做过尚书老爷的刘家,皇帝亲赐一方古砚的冯家,不一而足。
来往行人,要么是风流儒雅,吟诗作赋张口就来的世家公子,要么就是脚踩芊芊细步,掩面一笑就有杏花飘香的大家闺秀。
摊位店铺所贩卖的,既无那猩秽腌臜的猪肉羊杂,也无那土气世俗的油盐酱醋。净是些如折扇、镇纸、笔砚之类的文人书房清供,亦或是胭脂、花卉、朱钗之类的佳人心头所好。
全然没有半点烟火气。
姜起汜还是在很早很早,早到家中老人尚且身体安康的时候,在宋先生的陪同下,来过一次匡机巷,当时还太小,只感觉一切新奇。
后来周婆婆病倒,泥腿子少年每日奔忙于市井底层,顺着穷街陋巷的污水沟,走过一趟又一趟,便再也没来过匡机巷。
匡机巷饱受琴棋书画滋润浸染,时隔多年再来此地,衣裳朴素却干净的少年,忍不住自惭形秽,觉得自己一身尘土气,会弄脏了这里的书卷香味。
他又要低下头去,莫要浊了那些公子小姐的眼来,宋书朗却提了提他的手掌,姜起汜抬头望去。
宋书朗看着他,温和问道:“那张煜不分青红皂白,仅凭旁人几句言语,便对你行如此歹毒之事,心里面有没有恨他?”
姜起汜挠了挠头,一时间没有答话,既然是先生问究,那他先要扪心自问,才能说出一个准确的答复。
宋书朗并不催促,牵着姜起汜的手,缓缓前行,“没关系,好好想想,这世间的学问道理万千,人情世故亦有千万,其中复杂之处,连先生也时常困惑。”
宋书朗停顿片刻,继续道:“困惑在所难免,但若是一昧沉迷其中,夜以继日,反复如此,恐生痴,忧生怨,犹入迷障。”
少年嗯了一声,垂下头去,抬手揉了揉眼睛,“刚开始的时候,还想跟他们说清楚,说我没偷东西,但他们根本不听,只是一个劲儿地拳打脚踢,那时候我脑子里晕沉沉地,一片空白,什么想法也没有。”
“后来昏迷过去,再醒来的时候,只感觉头疼欲裂,甘霖水里照出来的,是一张满是鲜血的肿胀面庞,我便觉得有些委屈,明明不是我偷的玉佩,难道就是因为出身穷街陋巷,在泥潭里摸爬滚打,就理应遭富家子弟的白眼,被随意欺辱,不管生死吗?”
姜起汜的言语断断续续,后来很长一段世间都不做声了,宋书朗揉了揉他的脑袋,慈和道:“说吧,都说出来,先生在听。”
姜起汜抿起嘴,然后轻声道:“后来真的有些愤怒和怨恨,愤怒的是张家少爷不分青红皂白,怨恨的是老天爷,我这辈子分明不曾做过半点坏事。寒来暑往,帮枣花巷的老人挑水送柴,添砖加瓦,帮在春帖街卖炭的老翁推车挑担子,我甚至在自己都三餐不济,食不果腹的时候,给崔简淮送吃食,因为他先后没了父母,他孤苦伶仃。”
“可我也只有十二岁,都说好人有好报,我虽然没做过什么大好事,但我也在竭尽全力不去做坏事啊,不管日子再难,我不去偷不去抢,为什么要有恶报呢?”说到最后,少年的声音,出现一丝极力压抑着地轻微颤抖。
宋书朗停下脚步,蹲下身,正视着姜起汜,抬手为他理正衣襟,轻声道:“人无感同身受,先生不曾经受过你的苦难,便也没有资格劝你大度。只要不走歧途,万事求无愧足矣,自省不疚,可以对天地质鬼神,人无内愧之事,此心常宽平。”
宋书朗有意无意地往姜起汜身后瞥了一眼,收回视线后,笑了一笑,继续道:“先生愿你,做事无危身常安,处世无愧心长宽。”
姜起汜身后不远处的青楼外,张煜方方踏出门槛,怀中搂着一位妖艳妩媚的女子,脂粉香气十足,其后高瘦汉子始终形影不离,又有莺莺燕燕面带不舍地站在楼上,冲他拂巾荡袖。
张煜远远见到姜起汜,正想招手跟高瘦汉子言语几句,宋书朗那不经意的一瞥,却让他背脊直发凉,仿佛一把尖刀自脖颈划过,顿时有冷汗俱下,若不是身边女子搀扶,两腿一软就要跌倒在地。
高瘦汉子一头雾水,少爷这是被掏空了身子?
他缓缓叹息一声,我虽然没读过什么书,但也晓得二八佳人体似酥,腰间仗剑斩愚夫的道理,这姓张的家里是有钱,脑子嘛,当真是空空如也的。
他又悄悄打望着那妖艳女子的胸前风光,使劲揉了揉下巴,嘿嘿笑了起来,险些留出口水,若是存够了金银,能与这女子春晓一度,倒要看看是你剑术通天,还是我枪法超神。
张煜回过神来,拉扯着妖艳女子,宛若丧家之犬,逃也似的离开了匡机巷,高瘦汉子微微愣神,只得赶紧跟上,这是弄啥咧?
姜起汜对身后状况毫不知情,他咧嘴笑得阳光灿烂,“宋先生,其实在玉佩找到后,我心里就踏实了。只要别人不说‘周氏老妇人收养的那个娃娃,穷得丢掉骨头,没了脊梁,所以去行偷盗一事’就好,我还算能吃苦,也不怕吃苦。”
宋书朗会心一笑,站起身来,“天不怜人,人当自怜。”
姜起汜似突然是想到什么,认真问道:“宋先生,真龙涎是不是特别贵重?”
真龙涎当然极其贵重,清白天下早已所剩无几,就连玉曲境内,也已经只此一份,凡夫俗子闻香片刻,温养伤势,强固体魄,延年益寿,都不在话下。
大能之修炼化真龙涎,增进修为,抬手翻江倒海,一念起,即得方圆百里水运加持,这又有何难?
宋书朗为此所付出的代价,可谓是极大。
他目光深邃,略作沉吟,轻声笑道:“无非就是黄七平家乡那边,跳大神的老郎中开的偏方,名字唬人而已,疗伤效果也确实不俗,但绝对谈不上贵重,十来二十文钱就能买三五斤,说不得那老郎中生意不好,想早早收摊回家,还要再送三五斤。”
宋先生学问自然是顶天大的,但撒谎的本事,着实欠佳,姜起汜哪怕再没见过世面,也知道那能让人神清气爽,如同置身仙境的熏香,不可能像宋先生所言那般不值钱。
姜起汜眨了眨眼,不再多问。
二人一直走到匡机巷尽头,那间学塾院前,宋书朗缓下脚步,凝视着院内,轻声喃喃道:“去年梅花开得极盛,满树梅花压弯了枝头,连你殷婶婶都说出‘梅须逊雪三分白,雪却输梅一段香’这样的话,你没来看看真是可惜。”
姜起汜挠了挠头,有些愧意,低声道:“去年梅花开,正是积雪厚重的时候……”
少年声音越来越微不可闻,最后连宋书朗都很难听清。
他觉得与宋先生说自己要四处搜寻干稻草,铺盖在屋顶遮风挡雪,因此没时间来匡机巷看梅花,好像不太合适,徒然让人贻笑大方。
宋书朗微微一笑,善解人意道:“你心思过于细腻,先生又不是责怪,只是有些美好的风景,你没能看到,让我觉得有些可惜,不过梅花年年都会开,错过一年也无妨。”
宋书朗好似是别有一番深意,“你的日子还很长。”
姜起汜亦是看向院内,宋先生喜冬更喜梅,院中有株梅花树,尚未开花,便已经招摇在冷风之中。
是先生来此之时,亲手所植也。
一位姿容平平,衣着也算不得华贵的妇人,站在树下,两手轻叠在腹,含笑望着来人。
寻常一样窗前月,才有梅花便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