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多年前,玉曲镇上并没有学塾,匡机巷虽有几户宅院藏书颇丰,没奈何,无人传道授业,民风并不开化。
下到三五岁的年幼稚童,上到七八十岁的长寿老人,谈吐都极其实在厚道,随意张口就能把人从祖宗十八代往下,通通问候一遍。
曾有外乡的年轻仕子,负笈远游至此,受了闷气,又骂不过人家,便讥讽玉曲上下为贫瘠荒凉之地,蛮横无礼之族,若是书卷气息可称斤论两,大抵就算吃不上饭,也要众筹买上二两才对。
惹来当时李家在位家主勃然大怒,联合几位本地绅衿,指着那外乡仕子的鼻子破口大骂,骂得其哑口无言,被唾沫星子溅了一身,到最后,甚至连衣服上都能拧出水来。
玉曲上下数百户人家的确解气不少,但如此一来,似乎便坐实了那“蛮横无礼之族”的攻讦之辞,于是乎,李家与玉曲绅衿集资,在匡机巷创办学塾,并且还特地去外地请了位德高望重的贤人,来此传道授业。
一代传一代,现如今到了宋书朗,瞧着不过而立之年,在玉曲镇上的学塾,就已经教了近十年的书。
说这位宋先生是外地久负盛名的年轻君子,毋庸置疑,学问自然是极大。
来玉曲之后,无论学生家境如何,品性如何,聪颖如何,都一视同仁,各个因材施教,极受百姓爱戴,又在玉曲本地,迎娶一位女子为妻,都好几年时光过去,也不曾有个一儿半女,委实令人遗憾。
此刻,站在梅花树下的妇人,远远见到宋书朗牵着姜起汜走来,眉眼中便满是笑意,丝毫不觉得在玉曲都饱受爱戴的宋先生,如此亲昵的拉着一个身着简衣陋裳的泥腿子,有何不妥之处。
不仅如此,那妇人还笑眯眯地从学塾小院中走出,姜起汜甚至来不及拜见殷师娘,另一只手也已经被她牵起。
这本该是寻常人家中,再寻常不过的温馨场面,姜起汜却显得有些局促,支支吾吾了半天,连句与殷师娘问好的话也没能说出来。
殷素贞拉起姜起汜的粗糙手掌,她心中有些发酸,关切问道:“受了那么重的伤势,现在身上还有没有地方不舒服?”
大抵是妇人一如既往的体贴,让姜起汜不再那么感到拘谨,他摇了摇头,难得开玩笑道:“殷婶婶,宋先生带过去的糕点很好吃,而且里面有各种滋补药材,很补人,我本来就无甚大碍,吃过糕点之后,腰也不酸了,背也不痛了,全身带劲,一口气跑三五里路,连大气都不喘的。”
殷素贞揉了揉姜起汜的脑袋,失笑出声道:“你这般岁数的孩子,哪里来的腰?”
姜起汜腼腆一笑,试探性问道:“明年都十三岁啦,大概也到有腰的年纪了吧?”
宋书朗温醇笑道:“有志不在年高,自然也不在有没有腰上面。”
三人来到梅花树下的一张石桌边,各自坐下。
殷素贞看着姜起汜,眼眶微微湿润,怜惜道:“你这孩子啊,是宋先生和殷婶婶看着长大的,怎能不了解你的脾性,是万万做不出那种偷鸡摸狗的事情来的。”
她轻哼一声,忿忿不平道:“你殷婶婶当时听到消息,恨不得去臭骂那姓张的一顿,还是你宋先生拦住我,说这不成体统。那姓张的一家居然还抱起团来,帮着那个小纨绔颠倒黑白,扭曲是非,要我说啊,还真就是有怎样的爹,才能教出来怎样的儿子,这一家老小都没个明白事理的,典型的土财主,暴发户。”
宋书朗轻轻咳嗽一声,示意殷素贞不要当着孩子的面说出这种话来,在背后嚼舌根终归影响不好。
殷素贞不甘示弱,使劲瞪了宋书朗一眼,我占着道理说话,这能叫嚼舌根,正道的光还不能照在大地上?
宋书朗悻悻然低下头去,不敢再有动作。
姜起汜见情况不对,连忙岔开话题,从背后扯下竹篓,在里面掏出带来的小巧酥。
宋书朗不愿收下,姜起汜只说还有事情想麻烦宋先生与殷婶婶帮忙,所以一再推送。
最后还是殷素贞看不下去,伸手接过糕点,佯装生气道:“你这孩子,自己平日里连饭都不舍得吃,下次再来可不准浪费铜钱买糕点之类的,不然殷婶婶连门都不会让你进。”
姜起汜挠了挠头,轻轻嗯了一声。
殷素贞提过糕点,向后院走去,不大一会儿功夫,她便又走了出来,手里大包小包的提了一大摞。
她先是放下端着的红木托盘,其上摆放的精致糕点,正是姜起汜带来的小巧酥,又有一壶清茶,浓香四溢。
殷素贞把托盘放在石桌上,先给姜起汜和宋书朗各自倒上一杯清茶,笑道:“你宋先生把这茶叶当心肝宝贝一般,在衣柜里面藏了大半年,上次冯老爷来学塾做客都没舍得拿出来,连你殷婶婶这种不会品茶的,都能感觉到入口清冽甘甜。”
说罢,殷素贞又故作恍然地看向宋书朗,得了便宜还卖乖,“我也是好长时间没见到这孩子,心中欣喜,所以才自作主张拿了些茶叶沏上,夫君可莫要怪罪。”
宋书朗微笑摇头,不过看向那姿容只是平常的妇人,目光满是柔情,哪里有丝毫怪罪的意思在里面。
殷素贞拿起几块小巧酥塞到姜起汜手里,兀自扯过他的竹篓,把手里大件小件的东西,都轻轻放在里面,“你宋先生大概是猜到你要来,学生一放课就站在巷口等你,我呢,就在家里给煲了罐鸡汤,你多带些回去,养身体。”
“还有些鸡蛋,都是煮过的,殷婶婶的厨艺你大概也是知晓的,只能做点简单吃食。万一早上走得匆忙,可以拿上两个煮鸡蛋当早餐,做着那么累的活,还总是不吃饭怎么成,早晚得拖垮掉。”
殷素贞絮絮叨叨不停,根本不给别人插话的机会,姜起汜心中涌现出一股暖意,暖到他突然有些害怕,害怕自己对宋先生与殷婶婶的好,无以回报。
姜起汜欲言又止,实在不好意思开口,麻烦宋先生与殷婶婶更多。
殷素贞性子大大咧咧,宋书朗却是个心思细腻的,他轻声问道:“你刚才说有事情,是要去苦礁山?”
姜起汜放下茶杯,犹豫了一下,轻轻点头,“黄叔说明天有两位外乡老爷要去苦礁山一趟,很轻松的,我就是带带路。”
宋书朗点了点头,端起茶杯饮茶,眼中却不漏察觉地,闪过一抹异样光彩。
殷素贞脸上笑容一僵,忧心忡忡道:“你才刚刚能够下地走动,就要走那么远去苦礁山,身子骨当真吃得消?”
还没等姜起汜答话,殷素贞随即拍了拍脑袋,抬腿就要走,“我得去给你拿些跌打损伤的药来,上山赶路,下河蹚水的,万一有个磕磕碰碰也还能用得上。”
姜起汜连忙站起身来拦住殷素贞,略显无奈的笑道:“真不用拿,我随时都带得有跌打药膏,再说殷婶婶已经给我带了这么多东西,再多,这竹篓就真装不下了。”
妇人将信将疑,只是望着姜起汜,笑而不语。
眼见是不能蒙混过关了,姜起汜垂下脑袋,挠了挠头,难为情道:“殷婶婶,你真别拿跌打药了,来学塾一趟,麻烦你们不说,还要大包小包的带走一大堆东西,我往后哪里还好意思再来?”
素来雷厉风行的妇人,破天荒地犹豫迟疑起来,有心想要去拿来跌打药给他,却又担心性子腼腆倔强,不愿轻易亏欠别人的姜起汜,就真的因此不愿再来学塾,她一时间左右为难。
姜起汜求助似的看向宋先生。
宋书朗抿嘴而笑,只是摇头,一副我说话没有半点用的无奈模样。
姜起汜只好硬着头皮道:“我还想麻烦殷婶婶与宋先生,多去枣花巷帮忙照看周婆婆的,殷婶婶要再一个劲儿地拿东西给我,我都不好意思开口了。”
殷素贞摆了摆手,坐在石凳上,爽快笑道:“这都算是什么事情,刚好你宋先生过段时间要给学生放假,这院子一下子空出来我还会不习惯,干脆直接把老人家接过来住好了。”
姜起汜眨了眨眼,在心里反复酝酿措辞。
宋书朗出言解围道:“老人家在自己榻上睡了好几十年,突然搬来匡机巷,可能会不太适应。”
殷素贞认真思索片刻,轻轻拍手,略带歉意与惭愧道:“这倒也是,的确是我想得不周到。”
姜起汜连连摆手,眼神澄澈道:“殷婶婶是太周到了些,若非我与周婆婆相处这么多年,都不会发现她其实是个极其恋旧的人呢。”
殷素贞灿然一笑,“你这孩子,真是会说话。”
王家药铺的掌柜夫人突然来了学塾做客。
殷素贞又再三叮嘱姜起汜,上山行路小心些,然后便走到后院去接待那温婉妇人了,临走前,不忘把装得满当当的竹篓给压紧实。
等到殷素贞走后,姜起汜小心翼翼拉过竹篓,在里面翻翻找找,最后拿出一只样式古拙的梨花木匣,双手递给宋书朗,“唐大哥还要去李家大宅,所以他托我将此物转交给宋先生,说如何处置,全听先生安排。”
宋书朗眼中略有讶异,没有收下木匣,反而重新推回给姜起汜,轻声问道:“你可知此木匣中为何物?”
姜起汜摇了摇头,“既然是唐大哥托付,我便没有多问,也没有打开看过。”
宋书朗直接与姜起汜打开天窗说亮话,“此物名唤‘十九朝唐’,木匣内以草药名称,命名飞剑十九柄,传言七千年前,天下分崩,衣冠南渡岐黄,其中便有一位大能之修,身畔十九道流萤环绕,挡在接近万数可力搬山河的修士之前,哪怕惹来天道镇压,他依旧寸步不让,撑到最后,体内筋脉寸寸崩裂而亡。”
宋书朗顺着话题延伸向外,沉声道:“而那人,曾担任正礼学宫左祭酒,有望入仙人境,成就清白天下最年轻的大祭酒,可惜的是,他选择了一条与世人相悖的道路,其中是非对错,即便是现任的正礼学宫大祭酒,也说不出到底是那位先辈离经叛道,还是世人墨守成规,抱残守缺。”
过往几多事?无数大风流。
宋书朗心神沉溺其中,“时隔数千年,哪怕抱着唐家族谱数上三天三夜,也数不清那位先人,是在唐初礼祖上第几百辈了。”
姜起汜听得迷迷糊糊,云里雾里。
宋书朗笑了起来,“与你说这些,实在太过遥远,纯粹只当是个仙神鬼怪的故事来听就好,唐初礼既然要你将这木匣转交给我,想来本意就是赠你的,知道任凭他说得天花乱坠,你也不愿白白受人施舍,故而请我说话罢了。”
姜起汜始终以手指轻轻摩挲着梨花木匣,不知道在思索些什么,从头至尾,除了在知道唐初礼是将木匣赠予他时,眼中有一抹仿佛受宠若惊的神色外,好似没有半点讶异与惊奇。
是那种心境沉寂如死水,任你投石掷子,死水就是死水的平静。
他突然轻声问道:“宋先生,唐大哥何故将此物赠我?”
宋书朗沉默下来,他不知道怎么与眼前这个孩子开口,去讲一件自己也不知道是对是错的糊涂事情。
他看向姜起汜的目光,似有愧疚,似有心疼,其中更深处,又有一丝隐藏极深的决然。
大概是感觉到气氛的沉重,姜起汜咧嘴笑了起来,“宋先生,这个梨花木匣其实很好看,我是喜欢的。”
宋书朗闭上眼,骤然间站起身来,一脚重踏在地面之上,怒喝出声,“匡机巷岂容宵小之辈窥探?!”
姜起汜听到仿佛瓷器碎裂般的声音。
瓷器坠地之后,紧随而来的是一声闷哼,略显熟悉,极其沉重。
万物波澜不惊,天雨欲来,而树静风止。
这一刻的宋先生,与姜起汜印象中的宋先生,判若两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