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山是个书生不假,他在剑仙庙外为人代笔也不是装模作样,可与此同时他还有另外一层的身份,一层很多人知晓,又有很多人不清楚的身份。
每个人都是这样,就像赌场里的骰子,六面不同。
沂城东一座普通大院子的门口,落满枯萎了的梧桐花的树下站着一个人,一个身高体壮的——女人。
她的确是个女人,虽然她的肩膀比普通女人宽了两倍还要多,虽然她的脸上有胡须,虽然她身后一把比板凳还要长还要宽的砍肉刀。可她还是个女人。赵子牛一眼就可断定,虽然她比男人更像个男人,可透过那双眼,赵子牛能看到女人才独有的柔。
“你刚才派信来,急信。他听你的我不管,可你得跟我解释清楚。”这女人的声音也阳刚,像山林中咆哮的虎。
“我带来了一个人。”
“一个带着孩子的浪人?”女人眯缝着眼,满怀敌意的看着白山身后的赵子牛。
“他是午时望月楼上的那人。”
赵子牛同样看着那仿若凶神的女人,问道:“这可不是那鹤张府!”
“当然不是,鹤张府可没这地方寒碜。”
女人握紧了手中的砍肉刀。
“他不是读书人,你没必要这么对他。”白山苦笑,向女人解释。
“读书人怎么了?”赵子牛觉得这话古怪,问到。
“读书人该死。”女人冷冰冰的回答。
赵子牛却看向了白山。
“他是例外,不过早晚也会死,死在我的刀下。”女人眼角挑了白山一眼,好似对方已是她刀口下预定了的亡魂一般,
“行行行!只要这事过去了,把我大卸八块了都成。”白山揉了揉眉心,又问道:“他人呢?”
女人指了指大门。
“两位请!”
白山挡在女人面前,为赵子牛让出路来。
院子里有不少人,大多是些衣着褴褛的普通人,可他们做的事却不普通。拿着刀的,挎着剑的,舞着枪的,耍着棍的,杀喊声震天。倘若初次看见,还以为此地是那衍国的战场,而不是青国一个小小的县城。
倘若你是沂城县土生土长的人,可能会对沂城县东郊的大花门有所耳闻。这曾是整个沂城县最贫困的地区,也是一个不法之地。这里到处是无家可归之人,江湖中的逃犯比比皆是,穷苦到一无所有的人聚集在一起。有吃的便正相抢夺,没吃的那便肚皮朝天。阴谋与算计是常事,鲜红的刀子和冰冷的尸体是永远不曾消失的主题。
曾经有一玩笑专门为这大花门而创:倘若你得了病,性命垂危。倘若这天下的神医都拿那病没辙。倘若你还有一线生机,那生机就在沂城县东的大花门。当如何?那人答:“我宁愿死在家里留个全尸,也不愿在大花门被啃的骨头不剩。”
这一切,直到一个叫熊万志的人和大义门的宗派出现。
熊万志何许人也?流传最广的那个传言说他是这大花门土生土长的人,他母亲生下他后便死了,他父亲却因为一斗米在家乡背上了人命官司,当下也就带着他来到了这没有法律和秩序存在的大花门。可他父亲只是个佃户而已,哪能在这大花门里存活下去,有一天他出门讨生活,一去不复返。熊万志就在那时变成了孤儿。好在天无绝人之路,有人收养了他,是个屠夫,他不仅卖猪肉,同时也卖人肉,就在这大花门里。
而大义门,正是这熊万志创立的宗派。自从有了这大义门,沂城县便没了草寇躲藏的大花门,鸟作兽散,这地方竟一天天的繁华起来。
院深处的大堂中,一把手位置坐着的正是大义门的总瓢把子——熊万志。
熊万志,人如其名,胸怀宽广,豪气冲天,人高大,眉粗艳,两颗炯炯有神的眼中满含智者的光辉。
堂中立着八仙大方桌,桌上有酒有肉。大块的牛猪肉,大坛的高粱酒。肉完好,酒也未动。
熊万志左手边坐着一个名叫马德回道士,闭目沉神。右手边坐着一个和尚,花和尚,裸露着肩膀,满臂的刺青,和尚法号空文,眼睛瞪得比杏大,望着桌上的酒肉,垂涎欲滴。紧挨着和尚的是个头戴纶巾的普通人,普通的面,普通的衣,不普通的是他的手,像女人的手一般白嫩、纤细。这双女人般的手,也是别人称他为“玉手贺云”的原因之一。
这些人都不言语,沉默着,各忙各的事,各出各的神。
——他们在等人,等一个不可能的人。
他们已经等的够久了,今事到临头,他们却又沉思起来。他们个个身怀绝技,胸怀大志,今来却需要一个外人,需要一个契机。
白山来了,带来了他们需要的人:一个快四十岁的青衫男人,还有一个背着木剑的孩子。
“白秀才,这就是你带来的人?”
花和尚文空站起身来,看了赵子牛一眼,不屑之色毫不掩饰,明挂在脸上。
“正是。”
白山上前一步,朝众人引荐,“这位是自虞城县来的剑客,赵子期。”
“虞城县?没听过,哪个山旮旯的鬼地方?”
听到“虞城县”这三个字以后,桌两旁的三位都露出不加掩饰的嘲笑意味。
“回去吧!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花和尚鼻子出了口冷气,夹起一块肉来放进嘴里,想到自己刚才焦急等待的心,不由涌起害臊的情绪来。
“有酒?”
赵子牛一屁股坐在板凳上,拿起酒坛来倒了一碗,根本不管主人,一口喝了个干净。
“这酒和那咏春楼的女儿红比起来,可差点意思,不过够烈,很和我心意。”
他一副自来熟的模样。或者说他压根没把旁人放在眼里,撕下一块熟牛肉来,大口朵颐。
道士马德回眯起一只眼,看着擅自上桌的赵子牛,揶揄道:“你火急火燎的传消息来,就带来了这么个酒鬼?”
“酒鬼?倘若酒鬼不是人的话,那我们几个也就只能是畜生了。”
“你!”
马德回一拍桌子,刚想动怒,可想到旁边坐的那人,也就压下了心中的火,又说道:“你是在糊弄我们大家?”
“三弟别气。”那长着一双女人手的贺云抬起手来,白嫩纤细的手指与此地格格不入,“秀才带他来一定也有自己的见解,不如先让他说个明白,那时再下决断也不迟。”
空文和尚和马德回都看向熊万志,整个大堂里,只有这个一言不曾发过的人才有真正的话语权。
“阁下喜欢喝酒?”熊万志开口了,声音淡雅,全然不像是出自他这么个粗鲁面貌的口。
“酒是万物的本源,人没酒可活不了。”
赵子牛此时已经喝完了两碗酒,边嚼着嘴里的肉,又给自己倒了一碗。
“好一个万物的本源,就凭这句话,阁下便可以在此地喝个痛快。”
主事人说话了,别人倒也不再多言,都倒上了酒,畅饮起来。
玉手贺云也倒了一碗,开口道:“秀才,给大伙说说这位好汉的不同之处吧!”
白山只是坐下,却不饮酒,反而夹起一块上好的牛里脊来,放到了吴千羊的碗里。
“今天中午咏春楼的事想必大伙儿都听说了吧!”
“怎么没听说。”花和尚瞪起眼来,兴奋的说道:“张家那小王八蛋被打的没了魂魄,衙门的蓝狗成了木头,至于那狗屁剑帮的黑鬼,则被卸去了一只手臂。真是痛快!”
“那全出自赵剑客之手。”
众人放下了酒碗,再次打量面前这人,对他的印象已经有了改观。
“您……就是那位好汉?”花和尚一愣,继而大笑起来,举起手中的酒,豪爽的说道:“干的漂亮,如此幸事竟然出自您手,我敬您一碗!”
花和尚说着,咕咚咕咚喝了个干净。
可剩下的三个人却不说话,因为对他们来讲,这还不够。
白山也早就清楚,可没马上接茬,也渴了,倒了一碗酒,袖附在碗口,抿了半碗,这才往下说。
“就在刚刚的剑仙庙里。鹤张府的张伟带了十几个打手围剿赵剑士,可赵剑士只用了五步,剑仙庙里便没有哪怕一个站着的——鹤张府的人了。”
一言出,四下震动。
花和尚刚添的酒撒了个干净,马德回手不由颤抖起来,玉手贺云眼中也有了光。至于大义门的主事人,则翘起了嘴角,第三次打量赵子牛。
“那竹竿子败了?”
“一拳。”
白山越是轻描淡写的说,他们心中的震撼便越是强烈。
张伟可是鹤张府的大人物,在场的人吹牛也好,倔强也罢。都觉得有机会杀死张伟,可不敢说一拳打死,还是在十几位打手的包围之下。
——在场的有一说一,谁能做到?
“好汉,原谅我有眼不识泰山,我自罚一杯,给你赔不是了!”花和尚不管湿透的裤子,又添了一碗,一饮而尽。
熊万志也紧跟着端起酒碗来,再次开口道:“好汉当真是深藏不露,我熊万志敬您一杯,打今天起,您就是我大义门的上宾。”
赵子牛从头到尾也没应一句,而是拍拍吴千羊的背,问道:“你吃饱了没?”
吴千羊自打坐下,也只吃过白山为他夹的那块肉而已。他不饿,在咏春楼吃了整整一盘蟹,这才下午,他哪会饿。当下点点头。
“那走吧!”
赵子牛看都不看桌上的人一眼,兀自起了身,拉着吴千羊的手朝门外走去。
在场的人都傻了眼,有怒气,也有杀意。
可他们却不敢动,也不敢言语,他能一拳重伤张伟,谁敢保证他不能两拳打死自己呢?
“赵剑士留步。”熊万志起了身,眼中有焦急之色,急忙挥手阻拦。
赵子牛却不理他,继续往外走。
“赵英雄难道不想挽救整个沂城县的百姓吗?”
他当然不想,沂城县百姓的安危与他又有何干呢?
赵子牛眼看就出了门去,所有人也都起了身,想跟上去挽留。只有白山,又给自己倒了一碗酒,抿了一口,而后悠悠道:“您不管这里的百姓可以,难道您眼睁睁的看着张剑仙的英名毁于一旦,却坐视不理吗?”
这一句话如同魔咒,赵子牛心里清楚,却还是着了他的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