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叶山庄的火势被本已被水蛟化成的雨扑弱,可雨只有一阵,死灰复燃,重新熊熊燃起,转眼间就已烧到望月楼。
竹林也是,由青变黄,黄转黑,继而被火焰取代。这个在青国江湖繁盛了几百年的云叶山庄,慢慢被火焰蚕食,也许天亮时,就会彻底消亡在时间中。
这不得不令人唏嘘,天下多少的名门望族都摆脱不了由盛转衰的悲惨命运。就像是一个奇怪的环,从始到终,从低到高,都无法逃脱灭亡的轮回。唯有这天永远在高处,地永远在脚下,太阳落了又起,仿佛永不落幕。
可谁又能摆脱得了死亡这个悲剧的发生呢?纵有绝世的天资,无人匹敌的境界,可到头来不还是难逃一死?好点的或许还会被后人传唱,成为一段佳话。可又有多少人这般幸运呢?大多数的人不还是草草去往酆都幽冥,永远的消失在历史之中。不会有人记得他曾存在,也不会有人记得他生前经历的辉煌。
就像眼前这云叶山庄,多少自以为是的江湖人来此,为了那万两的黄金白白送了性命。谁记得他们?还有这三任庄主,各个天纵奇才,可还是难逃命运。
善也好,恶也罢,都付笑谈中。
落幕了。
赵子牛望着大火,又看了一眼躺在那没了声息的紫蟒,心中莫名的惆怅。眼前发生的一切荒诞,没有丝毫逻辑可言。可还是确确实实的发生了。这便是人,是妖,是有欲望的生物亲手造就的一切后果。压根不需要逻辑,也本就以荒诞开始。
小颖仙也是,心事重重。她本以为这山庄内发生的只是个简单的故事而已,可愈是深入,却愈是令人费解。她本想解开这个谜题,昭告天下,可现在,一切都随这大火永远的被封印。可警钟依旧在响,她知道这肯定不是例外,这个世界或许真正开始了改变。
这个月圆夜,看似轻易,却损失惨重。近百位来山庄除妖的江湖人九成九都丧命其中。都说人命如草芥,可也都惜命。可鱼儿终究还是逃脱不了饵的诱惑,可从另一面去看,这也是他们自己的抉择。旁人无权去改变,也只能感叹而已。
可这云叶山庄三位庄主,大半家仆的死,那些除妖人的死,究竟换来了什么?没人搞得清楚,它就这么发生了。就这么草草结束了。
可未完成的夙愿呢?那些不甘呢?
大火中,黢黑的鳞片闪闪放光,紫色的角越来越长。
他不甘心,怎么都不甘心,他已经付出了所有,到头来却落得如今这个下场,他怎么甘心的了。
他自恃高傲,也确实有高傲的资本。当他父亲第一次为他演示那云叶枪法之时,他就已经记住了大概。过了不久,他便耍的有模有样,甚至按照自己的想法,简化了枪法不必要的花哨之处。
他兴致冲冲的去找兄长,去找父亲,想要得到他们的赞扬,称赞他过人的天赋。可他兄长却说那枪法不对,要他改正,不然定会被父亲责罚。他不信,说这是妒忌,执意去找父亲。果不其然,被训斥一顿。
他觉得自己没错,是妒忌,也只有妒忌能说的清楚。那之后他便再也看不起这两人,苦修自己的气,苦练自己的术。
长兄先他一年下山游历,他自信再遇见时,自己一定会压他一筹。第二年,他也下了山。他高涨着热情,怀揣着抱负,自信可以在这江湖打下自己的一片天。他经历了喜悦,经历了冷暖,抱打不平过,也曾杀过无辜的人。两年时间,他经历了很多,可一切却跟想象中差了千万里。这天底下天赋异禀之人无数,他又算得上什么呢?他下山时遇见过一人,他们交锋过,互有胜负。可再遇见时,却千差万别。
他下山时籍籍无名,三年后归来也是一样,他灰溜溜的逃了回来。可改变却从未停止,他的长兄早已成婚,也有了孩子。嫂夫人是青国颇有威望的贵族,侄女也是个惹人怜爱的女孩。可他自己呢,只有满腹的惆怅。
而整个云叶山庄,也早已归于他的兄长。他的父亲仿佛消失了一般,不见人影。
他不甘心,真的不甘心。可事已至此,他又能做些什么呢?他也这么问自己。他以为这样的日子或许要永远下去了,直到他死都不会改变。
直到那年,屠魔大会,云叶山庄也在邀请的名单之上。他的父亲也久违的现了身,可却发生了天翻复地的改变,佝偻着身子,虚弱的气息。父亲执意去那白厌村,旁人也不敢劝阻,他也自发的要一同前去。
此行彻底颠覆了他的魂灵。天下绝顶的高手皆在那白厌村之中,那衍魔柳如青武功盖世,无人能敌。一人连战武林的巅峰高手,一袭白衣生生染成了红色。他本不该死,他知道没人奈何的了他。可那柳如青却为了个女人,被万剑穿了心府。
那一次他也重新认识了父亲,那个曾在武林大会出尽风头的老人,竟跟柳如青战了个不相上下,可父亲还是棋差一筹,不敌败退。
在归家的途中,父亲气绝身亡。只有他见过父亲的尸首,也只有他清楚父亲的秘密。那粗壮的尾巴和鳞片,都深深印刻在他心中。他也知道了那深谷中的秘密。
当他见到那个一丝不挂的女人时,当他看到地牢里那紫色的鳞片时,他有了决断。他知道自己还没输,也知道上天始终还是眷顾着他。他得了父亲写下的秘法,潜心修炼。
他给过兄长机会,只要一个道歉而已。他的确求了饶,请他放过妻子和孩子,可他还是杀了他,也杀了山庄大半的人。他的修为突飞猛进,他的胃口也越来越大。因此,他有了更大胆的想法。
几年来,那悬赏不断,却没人有命能得到那钱。到头来,不过是他步入巅峰的阶梯而已。这云叶山庄,那所有死去的人,他的兄长,他的父亲,那个对他百依百顺的女人,都不过是他的工具。他知道柳如青死的因由,他也绝不会重蹈覆辙。
可这一切的努力换来了什么?到最后,他还是一无所有。甚至不如那柳如青,起码他身死时怀里还有个他深爱着的女人。他呢?只有这在火中燃烧的云叶山庄而已。
他不甘心,怎么都不甘心。
炽热的火焰中出现一双猩红的眼睛,比这火还要热,比这火还要刺眼。
他就是要比这火更热,比这火更加耀眼,让这火都敬畏他几分。
火焰颤抖,凝聚成柱,立于半空。
江峒左手握枪,右手执剑,冲天而起,落于火柱顶端。
“你杀不了我,谁都杀不了我!”
“我注定要扬名天下,成为这天下的君主。”
“就连这天,都挡不住我。”
断尾逐渐愈合,黢黑的鳞片脱落,重新长出金光闪闪的鳞甲。鳞甲之下,生出一双利爪。而额头处的紫角愈来愈长,分成枝杈。
此刻,他已有睥睨天下的资格。
这赵子牛不是他的对手,那天下第一也不是他的对手,这世间已无人能挡他。
他的对手只有一个,那便是这规矩,这天道。
雷声起,天地颤抖。
万千金雷自九天而来,目标只有一个,那由蛟化龙的江峒。
雷铺天盖地的落下,落向那火,落向那竹林,落向那望月楼,落向赵子牛和小颖仙所在的地方,落向一切与江峒有关的地方。
“你算什么东西,骗傻子的玩意儿而已。”
江峒头发披散,挥舞枪与剑,迎战万千的金雷。
他知道金雷奈他不何,因为他手中拿着石剑,不惧天雷。
雷碰到石剑,如同石沉大海,再次挥舞之时,剑气成金龙,又奉还给九天。
雷声越来越响。
万千雷电之中,降下一双手来,那是双人手,再清楚不过。
手的速度飞快,通身带着无法被违逆的威严。
可依旧奈何不了江峒和他手中的石剑。
掌散之后,雷声更震,仿若全天下都会在这滚雷中化为湮粉。
一方金印,又穿破云层,朝地面砸去,依旧被一剑破之。
“在真正的力量面前,连你都奈何不了我。”
“在真正的力量面前,连天道,我都杀给你看!”
江峒步步高登,直奔九天而去。
印破之后有斧,斧碎以后有剑,剑消之后整个天空都变成了金色,降下一朵莲花下来。
莲花散开,蕊中坐有一人。
人有六指,轻声哀叹。
一指出,天地无声。
两指出,万物无形。
天地成一片混沌,无影、无形、无声。
世界仿佛不复存在,这天地好像本就是这什么都没有的煞白。
不知过去了多久,形与声再次归位。
云叶山庄依旧有火,混黑的天空却已无雷。
“错了,都错了!”
赵子牛听到这声音,正是来自江峒。
可这天地之中哪还有江峒的影子。那枪已不再、那剑已不再、那生有爪的尾已不再、那双角也不再。
仿佛他,本就不曾存在过。
深谷中,衣着破烂的老道仰头思忖。
“错了?到底哪里错了?”
他身边的小道童却望着空空的箱子,心想其中的宝贝到底去哪了。
老道没有头绪,也不再苦恼,三指成诀,大念“现”字。
深谷震动,参天的黑色巨树缓缓升起,根须也拔地而起,浮于半空。
一望无际的黑暗中躺着一具白色的石棺。
老道纵身跃下,推开棺椁。
其中躺着一面冠如玉的男子,虽死,却依旧栩栩如生。
其胸前,有一枚方印,纯白的玉石精心雕琢而成。
老道一挥手,方印已被收入袖中。
“算起来,也有五千年了,没想到你一点没变模样。”
“你纵有通天的本领,可到头来依旧逃不过死亡呀!”
老道唏嘘之际,棺椁中的男人却猛然睁开了眼睛,猩红的仿佛深渊的眼睛。
雀声起,树叶拍打的声音瑟瑟。
再回头时,棺椁中早已没了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