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荣当然不会死，因为自带的主角光环。他醒来已经是傍晚，但中亚地区的日照时间很长，太阳将周边的晚霞映得通红，象一个染的金黄的鸭蛋。他发现自己躺在一张半土半木的炕上，地下垫着柴火木板什么的，居然还夹杂着一星半点的棉花，上面铺着一块柔软的鹿皮。枕头上绣着密密麻麻的蓝色雏菊，被子上的图案更加精美，似乎是一个走不出尽头的迷宫。他越想看清楚针脚引向何处，越觉得头晕目眩。
门推开了，裴荣这才看清楚头缠着白色纱巾的老者，高大魁梧，广额高鼻，眼睛深陷却露出精明的目光。颏下蓄着银白的山羊，脸上的皱纹透出岁月的沧桑。
他赤着脚，拜倒在地，
“谢谢老人家救我“
“感谢真主，你醒了，愿真主赐给你安宁“
“老人家，是你救了我？“
“是我的骆驼，本来你躺在沙堆后面奄奄一息，我的骆驼闻到了你的气息，它驮着我找到了你的藏身之处。“
“我睡了多久了。“
“一天一夜了。我的孙女把薄荷叶放在你的嘴里，清凉的味道会把你从死神那里召唤回来。“
“我现在究竟在哪里？“
“苦盏，生我养我的绿洲。“
裴荣的脑子里电光火石般过了好多场景。
“轨道舱分离”
“动力转向”
“推进舱分离”
他预想着飞船应该着陆在罗布泊附近，现在他应该被四个人簇拥着抬出来，接受群众山呼海啸般地欢迎。他感觉现代的身体里住进了一个古人的灵魂，地理位置和时空的错落感好像生拉硬拽似得把他弄得不知所以。他脑中一下想起裴大人从扬州把他从父母的故地接过来，4-5岁开始就开始教他读书识字，教他书法、描画。这些就像昨天发生的一样历历在目，然而怎么会有现代高科技的交错画面，我究竟是谁？现在的他头疼欲裂，终于问出了最后一个问题：
“现在何时？
”太阳还没有下山，应该是你们汉人所说的戌时“
很快一群孩子一阵风似的跑来，他们个个剃光了头，面色黝黑，眉目清秀。穿着辨不清料子的破旧衣衫。对从沙漠里来的异乡人充满了好奇。
孩子们笑着，扯着他的衣角走出了低矮的土房，这是许多低矮房舍构成的小小城镇。顺着山坡往下，很快发现这是一片荒芜的沼泽地，星星点点点缀着苜蓿草，偶尔可见野兔和沙鼠回过头向他张望，俨然经成为野生动物的天堂。从高山奔流而下的雪水曾在此地会聚成一个大湖泊，由于气候的反复无常，水泊逐渐缩小，直到变成一块块龟裂的枯塘。昔日的草甸一片片萎黄，离开了曾经水草丰美的牧场，牧民们不得不修筑坎儿井，转向农田垦殖。地势较高的烽火台旁，有三条废弃的坎儿井渠道，这些井渠平行间隔几十米。井口上还留有汲水用的辘轳架，多年风沙侵蚀，辘轳架仍然保存完好并功能完善。裴探头下去，发现小小的蓄水塘深不足一米，一排桑木围拢着半塘池水，水很清，饮一口甘冽清甜。远处太阳慢慢落入连绵不绝的雄山峻岭中，月亮紧跟着升上半空，洒向人间万千清辉。月光皎洁，雀坎儿村里小小的蓄水池底，细嫩的小草上点缀着星空的荧光，几尾小鱼儿在水面上荡来又去，偶尔发出喋喋的声响，疾风骤停，水塘又平静得像一面镜子泛着光泽，映照着塘边旅行者尘垢满面的形容。
“吃晚餐了，你还呆在那里干吗？”
裴荣抬眼望去，一个俏丽的身影站在他的背后，她头上一个个毛茸茸的小发卷被风吹的凌乱，乌黑略黄的发稍上缠着花缎子绣花头巾，通红鲜艳，掖到裙子里的青色女褂一点摺儿都没有，紧绷绷地裹着笔挺的脊背和丰满的双肩，底下露出一截光滑细腻的小腿。一色乳白的面纱遮住了脸，只有那双忽闪灵动的大眼睛，让人不禁联想这面纱下的红唇会多么妖娆妩媚。
“你是谁？”
“奥罗丝吉儿，査格尔鲁勒的孙女。”
“你有汉名吗？”
“你可以叫我吉儿。”
“你的汉语为什么说的这么好？”
“我曾经到过西海。”
裴荣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绝丽的容颜，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便咳了两声，调转话题，轻声说道：
“你是叫我吃晚餐是吗？”
“跟我走吧！”
裴荣在她婀娜的身姿后，亦步亦趋地跟着。尽管一天一夜未进粒米，他早已饥肠辘辘，但作为一个业已加冠的青年男子，他希望这条路漫长得永远没有尽头。
错落有致的矮房外摆上来许多宽沿的长凳，长凳上摆着数不清的箩筐，箩筐里装着刚从炭火炉里烤出来的馕，旁边是煮的发白热腾腾的羊肉，还飘散着苏合香的浓郁味道。也有许多周边绣着番红花的银盘、铜盘，里面放着杏子、苹果、蒲桃、扁桃、西瓜和沙枣。裴荣顿时垂涎欲滴，早已饿的头昏眼花的他迅速瞟了一眼阿訇，便拿起来一个馕饿狼吞食般地塞到嘴里。
这在当地是一种极其没有教养的作法，吉儿一把打掉他快入嘴的热馕。莞尔一笑：“你不怕烫死啊？“
”吉儿，他大概是饿坏了。“査格尔鲁勒捋着长须，说道。
吉儿冲了一碗羊汤，端给他，：“你先喝这个。“
一碗热热乎乎的羊汤下肚，裴荣顿时有了精神，他擦了擦嘴角，忽然想起了苦盏——五百年后将成为费尔干纳盆地最繁华鼎盛的的城市：它地处盆地中心，市容繁盛。连绵不绝的城市工坊和丝织品店铺，日夜生产和销售着丝、棉、地毯、布匹和挂锁。这里的玫瑰种类繁多，竞相争艳，品种繁盛达到一千多种，比之洛阳的牡丹有过之而不及。街上还有数不尽的商旅客栈、甚至还有多处钱庄和钱币汇兑场所。苦盏（即贵山城）空气清新、五谷丰饶，商品和货物四季不会匮乏，牛羊肉永不腐败。吸引了追求财富和声望的年轻人到此追逐梦想。
跳开时空的局限，从卫星云图上看，眼下的主人公正处在乌兹别克斯坦的费尔干纳盆地。汉代以来，汉武帝曾耗糜军力两次西征大宛。而当地的粟特人则把国际贸易做到了全世界。他们走南闯北，见识卓绝。他们擅长制作手工艺制品，他们引进的缫丝技术、陶器制作则日益成熟，他们锻造的金银器、盔甲供不应求。他们不但生产，而且负责销售。他们的男孩从很小的时候起，就要练习吆喝和与人相处。他们的现身说法在西域的路途上随处可见，在几十个围观群众的注视下，将物品的来龙去脉，实用性和观赏性都鲜明地清晰地表达出来。他们灵活的手势和天花乱坠的吹嘘，让西域的居民们忘了语言的障碍。天似穹庐，笼盖四野，在这个广阔的平台上，西域的客商们正疯狂的买买买。在没有5G的技术条件下，他们利用物品鲜艳的色彩、光影的交错，发挥自身清亮的嗓音和杰出的语言天赋，让世界没有难做的生意。我一直怀疑李佳琪的祖先是粟特人（大家有兴趣可以去查一查）。
费克明想不到自己就降落在中亚的富庶之地—贵山城，而且和一个叫裴荣的画师合为一体，他们的思想和意识都差之千里，却在不同时空毫无缝隙的链接在一起。他终于想起来，此事和自己的太爷爷裴矩有关。裴矩是隋朝名臣，《资治通鉴》形容他“佞于隋而诤于唐”。意思是裴矩善于揣摩隋炀帝的心思，投其所好。隋朝灭亡，裴矩率部降唐。唐太宗纳谏于朝，他像变了一个人，诤言直谏，敢于为太宗皇帝纠错，是和魏征齐名的忠臣良将，尤其在经略西域方面为隋唐立下了赫赫威名。裴荣父母双亡后，被裴公从扬州接到张掖，继续从事《西域图记》的考察与留档。裴矩是汉唐以来少有的用文字记录西域山川风物、服饰特产、地理路径的地理学家、政治家和社会活动家。进入耄耋之年，他在研究前史的同时，愈加注重主要干线和国名山河的考证。希望身后为中华留下丝绸之路的不朽诗篇。“西顷以去，北海之南，纵横所亘，将二万里，诸国之事罔不编知。”临终前，他让自己的曾孙继续用脚步丈量西域，为通往西域的干线、山川、国名、地理严密考证，为后世留下详实可靠、百炼成金的史料。
“巴塞尔，我不知道你的名字，你从沙漠里来，就称呼你为巴塞尔吧！“査格尔鲁勒关切的问道。
“阿訇，谢谢你救了我。“
“巴塞尔，你是从大隋王朝过来的吗？“
“我们现在是大唐，它比大隋更加富庶繁华。“
“十几年前我曾到过大隋的张掖，牛羊千万，盛服鲜衣，车马拥堵在大路上动弹不得。表演和唱戏的人不计其数。那种恢弘的场面我再没有见到过。“
“我也听太爷爷说过，自魏晋以来，中原群雄逐鹿，已无暇顾及西域。大业五年，隋帝邀请高昌王鞠伯雅和伊吾吐屯设宴饮，后来又在典藩署接见了二十多国的使臣。自那以后，朝廷设立了四方馆，西域的商人可以自由交易。税赋也相应减少了很多。敦煌四郡提供住宿和食物，有些都是免费的。西域和大隋的商品交易正日趋繁盛。“
“不知道如今的大唐如何？“
“自隋帝薨逝，大唐把镇抚四方列为首要。安定渤海国，通好吐蕃，册封南诏，四海宾服后，天可汗开始重视西域的边防和商贸，准备重开商路，沿途遍设驿所。“
“巴塞尔，不瞒你说，我也想去长安，只是路途诸多凶险。一会儿天寒地冻，一会儿又酷暑炎热，再加上突厥的侵扰，一路上只怕是凶多吉少。“
“阿訇，我从敦煌过来，沿路的规模和繁华都无以伦比。比巴格达和君士坦丁堡更令人向往。无数的僧侣、使节、学生都竞相纷至沓来。只要翻过帕米尔高原，一个空前繁盛的世界会出现在你的眼前。“
“巴塞尔，你的使命是什么？“
“了解河中地区的国名、山川地理，风土人情，完成我太爷爷的心愿。“
“18年前，我去过一次焉支山。从那以后，过了十几年的安逸日子。现在我老了，想再去看一次。“
“救命之恩，无以为报。我愿意和阿訇同往长安。“
“你从帕米尔高原而来，路上应该部不太平吧？”
“突厥人凶狠狡诈，还有喀喇昆仑山的吐谷浑部落。确实路途凶险。“
“不忙，你先休息几日吧，我还有一件重要的事需要和家里人商量。“
阿訇-査格尔鲁勒的汉语这么纯熟，想来是多次往返丝绸之路的关系。粟特人不喜欢战争，但对于贸易双方的沟通非常重视。他们中许多人对于波斯语、大食语、突厥语、吐火罗语、汉语转换自如。中国的瓷器、丝绸、铁器、青铜器、漆器、竹器、糖、樟脑、肉桂、铜、明矾甚至打井技术经由粟特商人贩到拜占庭王国和整个欧洲和乃至埃及的开罗；们也把棉花、羊毛制品、地毯、铅锌矿、珊瑚、琥珀、珍珠、马匹转手到汉唐。他们还把西方的玻璃、宝石、葡萄、石榴、胡桃、黄瓜、大蒜、胡萝卜等传到了中国；而汉唐王朝也把火药、指南针、造纸术和印刷术经由此路传播到了西方。他们似乎是贸易的中转站，而其中他们的隐忍和困苦也不言而喻。尽管许多粟特人积累了相当的财富，而王权的旁落和四海为家的磨难让他们如雨打浮萍。眼前的安逸只不过是短暂的欢娱，转瞬即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