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青述还未起身,便听见客栈前厅熙熙攘攘地,有人语宣扬,不由得微微生气。
这留玉客栈虽小,但却是大理寺为方便查案,特地为官员们租下的。
平日里,大家因为查案而焦头烂额,自然安静少语、行步匆匆,哪里有空闲来扬起这般热闹?
她只当是有人不知缘由,闹着住店,准备欲命翠翠说明缘由,打发了人去。
“翠翠,翠翠,是何人在喧哗?”
翠翠早已候在房门另一侧,正端着暗金色的铜盆,欲侍奉青述盥洗,闻声便立刻轻轻回话:“可不是王大哥回来了。”
“王大哥?当真?”青述先是一怔,接着眉梢轻扬,露出欣喜之色。
“可不是吗?现在正在前厅和众位议事。”
王澄,就是青述口中的王大哥。
他单名一个澄字,是大理寺卿之子,也有神力,修的同翠翠一样,是木属性。
他现任命为大理寺寺丞,即使身居正六品,官职高出这里的每一位,却一直谦逊温和,加之他能力也强,所以很得人心。
青述和他查过不少案件,一直很聊的来。
此次查案,王澄才是真正的领头人。只不过他先到达佩州,与青述他们一直兵分两路,交错进行。
青述在城中打探消息,警惕着风吹草动,而他先与当地衙门交涉,然后到了案发地追查,一路顺藤摸瓜,也收获了不少线索。
青述胡乱梳洗一番,随意绾了个发髻,便迫不及待地下楼。
“王大哥,你有何发现?”
王澄闻声抬头,却是青述移步前厅,正急急地出声询问。
他朝青述一笑,温和如春日微风,拂过人群,“我当是谁,原来是我们当中最懒的那个。我这都已经讲完一遍了。”
青述瞅了瞅正朝她善意微笑的众人。
她不由得微露窘态,轻轻咳嗽了一下,正色道:“想是昨晚查案太久。”
“那我怎么起来了?”朝九不给她推脱的机会,立刻毫不留情地打趣儿道。
青述白了它一眼,“我们能一样吗?你在歌妓怀里醉生梦死时,我在楼前楼后翻墙搬瓦。”
“可是妓院有什么发现?”王澄见闲聊了起来,便立刻用一句话将青述扯回了原本的话题。
“有是有,但还不确定,我派翠翠去查了,相信不久就能得出结果。”青述吐吐舌头,又认真地看着王澄,“你呢?”
王澄确实有不少发现,他将自己一路的经历娓娓道来……
因为案件突发,王澄省去大理寺置办手续的时间,先青述他们一步出发。
到达佩州,待一切安置好。他便随州刺史刘瑞平刘大人前往案发地探查。
死者三十人,皆为江氏。其中,主事领头的有三位,武士二十人,余下的七人为普通家丁。
王澄俯身查看,死者死时表情各异,姿态不同。细细翻看衣裳以及衣里的伤痕,能发现他们皆死于不同程度的刀伤剑伤。此地并无散落的金银饰品,且现场也无争抢货物的痕迹。
纯粹杀人?截获皇货?还是……两者都是目的?
他微微沉吟,蹲下身来,摸了摸地上那些可疑的黄沙。
是……黄沙?
这些细似流粉的东西,在光照下隐隐发光。
不对,这不是黄沙。
这是……金属?
…………
青述忍不住打断王澄的话。
“金属?”她疑云窦生,皱起了眉头,“等等,那些刀伤剑伤,是否与这些金属有关?”
“应该无关。金属不是人力所为,但那些伤却是。”王大哥说着,拿出了两个巴掌大的暗紫色盒子,将它们一一打开。
青述凑上前去查看。
“这一盒是干净的金属细粉,另一个是沾染了血的。当时收集时,细粉有的附在死者身上,有的落在地下。”王澄点到为止,令青述自己体会。
青述用帕子包住一指,蘸了少许,细细观察。
王澄见室里光线暗,便细心地点起桌上的一盏灯,靠近青述,为她照明。
烛火立在烛台上,微微摇曳,只见那些细粉在光下熠熠生辉,轻轻揉捏,有些刺手。
青述心中异动,“你到达时,毕竟已离案发有段时间,细粉不会被吹散吗?”
王澄摇了摇头,“细粉倒是集中,不过风吹自然会四散,但大部分还是聚集在死者周围。”
青述若有所思,点了点头。
王澄也心有灵犀,但毕竟太过匪夷所思,就没有多语,亦没再多想。
他接着说:“这些金属细粉已经收集完,分别送至大理寺和当地办案处了。我验明死伤,就回欢城上告自己的发现。又书写文案,送至备藏,一路周折,这才刚刚到达。”
众人皆客气地道着辛苦,王澄连忙摆了摆手,“应当的,应当的。”
“对了,”他看向还在低头研究金属细粉的青述,“死者现在运在了州衙门,相距不远,要不要一看?”
青述提起精神,点点头,“自然。”
两人只点了几个精明能干的查案之人,就即刻去往衙门。
一路上,王澄把死者身上的伤大致说了一遍。
青述垂着头,静静聆听,也不多话。
途径莺燕阁。
青述顿了顿脚步,拍了一下朝九,便指着莺燕阁的门牌,向王澄说道:“这就是我们查的那一家。”
话刚说完,她猛然感觉到有目光射来,后背似被毒蛇盯梢着。
她警惕地回头一望,却对上了茗娘的眼睛。
茗娘未曾想她居然如此警觉,见她察觉到了,就连忙大大方方地一笑,掩盖住了原本细藏眼底的担忧与心虚。
见是茗娘,青述忙走上前去,笑着客套:“茗娘子也在此?亏得顾大夫的药,青述服用后立时便好。改日一定登门道谢。”
茗娘低头垂目,温婉地朝青述一拜,“不敢,我说姑娘怎么气质非凡,举止有礼,像是位大家闺秀,但又像是位英姿飒爽的女将军。竟不曾想,原来是位大人,恕茗娘失礼。”
青述面上不露声色,实际上却在探查茗娘的内心。
咦?她多次查探,竟不能查获她的心思。
茗娘并无神力,除非……她意志极为坚毅,本心毫不能为他人左右。
竟有如此人物?
青述越发新奇,拉着她还想聊一会儿。
王澄见青述兴致盎然,又见众人低低议论起来,便连忙在她背后轻轻戳了一下,加以催促。
青述踯躅起来,她自知不便令诸人多加等候,但是真的很想……
最后她也是无法了,只好先按下自己的心思,同茗娘告别,转身离开。
茗娘在青述离开后立刻收起了假意的笑容。
她看着那些大人不时便隐于来来往往的人群中,只是稍站了片刻,好像在犹豫不决地思量。
最后,她抬起头,目光坚定,还是折了回去,也不知道究竟又拐到了哪个巷口里、或是进入了哪扇门。
而青述那一干人,穿过三街九巷,最终到达了衙门办案处。
刚入门厅,正碰上了在此督查的刘大人。
刘大人没想到会有查案之人突然前来,有一瞬紧张。
王澄神态平常,引着青述等人拜过,就径自领着众人去查看死者尸体去了。
刘大人轻轻舒了一口气,放下心来。
尸体都蒙在薄薄地白布之下,此时正静静地搁置在厅堂内,细看还能观察到死者的轮廓。厅堂无声无息,只有这一些渗人的白色,令人感到异常阴冷。
众人走到存放尸体的地方,尽管心中泛着寒凉,也都细致地一一翻看。
青述也不例外,她翻开白布,见死者面孔暗黑,肌肉僵硬,原本交错的伤口上已结成暗红色血痂,细看好像有白蛆拱动,并且一股腐臭味随之泛上来,在炎炎夏日更加恶心,这一切都令青述几欲作呕。
她强压下心中的不适,皱着眉头,细细查看。
刀口,箭伤……
伤口确实与王澄描述的分毫不差,青述点点头。
她心中其实也十分相信王澄,只不过是想使用窥心术,再探查一番。
在死者死亡之前,内心最后的情感会遗留下来,青述可以凭借他们当时的心情来破案。
惊惧,愧疚,愤怒,很复杂的情感一并蔓延而来。
死者应该与杀人者相识,仇杀?
王澄看着青述转来转去,不时闭目做休养状态,不由得哑然失笑,心中既无奈又有些感叹。但仍然静候一旁,未曾打扰。
最后,青述小心翼翼地将白布重新覆盖在尸体之上。然后退到一旁,用皂荚和流水搓洗了一番自己的手。
净了手,她向王澄走过去,“好了,我已探查完毕,与你所述分毫不差,我们走吧。”
王澄越发疑惑地看向她,自己和她也共同办案有段时间了,她总是能够探查到别人所发现不了的地方,这次……又发现了什么呢?
青述察觉到他的疑惑,狡黠地眨眨眼,笑着说道:“我已经看过了,你查得很细致,我也再查不出什么有用的信息。不如……回去从长计议,让大家把所查到的汇聚在一起,定能有所发现。我也探查了有些时候,不必在此浪费时间了。”
她自然不会告诉任何人自己会探查人心之事,她不想招惹是非。另外,二哥若是知道了,恐怕会大怒……
“对了,”青述停下脚步,侧着脸,出声询问道:“你可曾查寻过江氏是否有仇敌?”
“未曾。”王澄立即领悟到了她的意思,摇头否定,“你是说仇杀吗?这倒不太可能。为何报仇选在运送皇家货物的时候?与皇家有关吗?难不成既想谋财,又想害命?那那些贼人要么有恃无恐,要么不自量力。我觉得还是单纯的想要截取皇家的这批货,而因江氏护得太死,便杀之以越货。”
青述觉得道有几分道理。但具体的她也不知,只好低下头来,静静地想着事。
王澄看她沉默,也并未在意。两人同出了屋门。
刘大人见两人心事重重,便忙迎上他们,“两位可有何发现?”
王澄微微颔首,言语谦恭,“还是同原来一样,没有再发现什么。倒是刘大人辛苦了。”
刘大人用衣袖抚过额面,印去额头上渗出的粒粒汗珠,“还是大家查案辛苦,两位大人已至佩州多日,刘某也没有进地主之谊,等案情结束,定摆宴相谢。”
“大人宽心,卑职定尽快破案。”王澄鞠了一躬,回谢。
站在一旁沉默已久的青述突然上前一拜,“大人最近可有烦心之事?”
刘大人倒是一怔,立即苦笑了起来,“这皇上交代的货物丢失,又搭上了人命,可不是烦心嘛。”
豆大的汗珠映入了青述的眼眸里。青述不说话,亦不退回,仍站在原处,直直地看着刘大人。
她的眼眸深深,却清澈如水,明亮如镜。
刘大人被这凿凿的目光看得有些心虚,竟一时不敢看她。
一瞬,刘大人叹了口气,好似妥协:“是家事而已,小儿顽劣,颇为闹心。”
怪不得。
青述表示理解,她也听闻刘大人的公子十分顽劣,十里八乡皆唯恐避之不及,刘大人总是跟在他屁股后面,为他收拾烂摊子。
既是别人的家事,青述也不便多问。
出了府,王澄有些埋怨青述,“虽然办案为大,但这刘大人毕竟职位高出你我,你这样贸然询问,倒是极为失礼。若非大人和蔼,并不在意,否则和都城那些老儿一样,参你一本,小心你丢了职位。”
青述吐了吐舌头,称是,“下次绝不会如此莽撞了。”
可是,当时刘大人心中的情感也未免太令人怀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