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柔是先皇最小的女儿,也是最宠爱的女儿。
她出生时,上头已有六个姐姐,但都已嫁了人。
先皇晚年得女,对女儿们所有的爱,几乎都倾注到了静柔的身上。
而静柔自小也十分乖巧听话,习的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又饱读诗书,举止有礼。
她被埋在皇城里,一直以为,她的一生就应当做一个有教养的皇室女子,安然度过。
那年,她十四,天真烂漫,刚绘完父皇喜爱的墨竹,准备去长绝殿讨个赏。
跑到殿门旁,却被安公公告知,皇上正在议事,不便相见,她只好郁郁而归。
途径……弄池。
人来轻弄水,荷远临池微。
此时,荷花半露,她赏了一会儿荷花,又引开了宫女,提起裙摆,卷起鞋袜,蹲在弄池旁,正欲弄水。
“喜欢荷花?”一个好听的男声在静柔耳边响起。
静柔转过头。
只见一个男子伫立身旁。
这是静柔见到的第一个外族男子。
他生的很好看,眉若青云,眼含桃花,鼻梁高挺,贝齿朱唇。
比岸芷町兰多了些许柔和,比茂林修竹少了些许清冷。倒……和这荷叶荷花相得益彰。
静柔失神一瞬,“你是何人,为何在此?”
那人向她一鞠,“见过姑娘,鄙人是江州常氏人,名慕珩,虽未及二十,亦未得加冠之礼,但已得先妣提前赐字,姑娘若不弃,可称呼鄙人思珏。”
静柔初见陌生男子,自是不大自在,但礼数未乱,“思……常公子,此处乃皇宫深处,近邻后宫,不知公子您在此所为何事?”
常思珏若有所悟,“怪不得此处不见官员。家父是常氏家主,此次前来是为茶叶生意。父亲奏请皇上,我需在殿外等候,入宫前便早闻知宫内有十处佳景,其中便有这处‘浮英千里’的弄池,特来一揽芳华。”
他说完便静立在一旁。
静柔心想,常氏千千万万,可在前加上江州的便就是这江州常氏。
江州常氏,大商大富之家。连皇族都曾经在战乱时期瘟疫横行之时,问他们借过粮,说他们富可敌国也未尝不可。
这江州常氏的家规是“明哲保身”,从不结交皇族,所以一直未收归为皇商。若非这几年茶叶生意难做,必不会与皇族商议茶叶生意。
静柔点点头,又见他微微垂着头,静立在一旁,一动不动,似有问询之意,才惊觉自己失了礼数,未及时告知自己的身份。
她看了看自己,自己未精心打扮,只着一身淡黄色的襦裙,既不像宫女,亦不似公主。
她又歪头一想,自己是后宫女眷,不便表明身份。
她向常思珏一拜,“小女子是皇后娘娘娘家林氏的人,公子叫我柔静便是。”
常思珏打量了她一下,想到了什么,眼里溢出了笑意,“好,柔静。”
常思珏深谙交谈之巧,有大商风范,与静柔相谈甚欢。
静柔听他讲山河风景,市井人文,竟听得痴了。
待到常思珏辞行欲走,“最近共议生意,还会前来,有缘再见罢。”
静柔有一种很奇怪的念头,他希望这个人能时常同她讲话,他与宫里的人不同,更加鲜活。
…………
自从那日起,静柔就对父皇旁敲侧击起常氏的事宜。
常氏第二次前来,静柔便早已知晓,她梳妆打扮好,又备好点心。
静柔估摸着时辰,来到长绝殿,常思珏果然候在殿外。
“安公公,母后的小厨房里刚做了新点心,特来奉给父皇尝尝鲜。”静柔从宫女手中接过食盒,“公公,虽是小厨房的做工,但这点心花样却是静柔亲自设计的,静柔想等候父皇了却了事,亲自送与他。”
安公公笑着说,“公主真是有心了,不过这皇上议事,奴才也不知何时结束。”
静柔微微一笑,“无妨,我候在一旁就是。”
静柔走到常思珏身旁,佯装不识,“这位是……”
常思珏听着公公所说的话,又见静柔的着装与仪仗,明白了。
“参见公主,鄙人是江州常氏少家主,家父在殿内与皇上议事,于是便候在此处。”
静柔装成若有所悟的样子,“原来是江州常氏,既然是父皇的客人,怎能就此等候,如若不弃,可愿随本宫在皇宫一游?”
“有劳公主殿下,常某不胜荣幸。”常思珏听着这蹩脚的话,眼睛里满含笑意,却又不敢发作。但他的双肩微微颤动,表示他憋笑憋得很困难。
静柔又羞又恼,好生窘迫。
栖木溪畔。
栖木溪旁,潺潺溪水静静流淌,阳光慵懒地穿过细碎的树叶,打下自己的身影,也因此暗自喜欢。
两人伴着虫鸣与鸟声,聊起了他话。
静柔这次先开了口,她侧着头询问,“我……是公主,你居然不会感到惊异吗?”
常思珏一挑眉,“公主威仪,小民自是又惊又惧。”
他看着静柔,又忍不住微微一笑,“莫要小看了我。十三四岁的年纪,面容姣好,举止有礼,唇角有一颗小痣。姓林,与皇后娘娘有关,名字中又有静、柔二字,我想不猜出来都难。”
静柔暗自埋怨起自己太过明显的化名,无奈地说:“好吧。那……宫里的十处佳景,我陪你慢慢游览罢。”
两人边走边继续交谈起来。
栖木溪水早已解冻,草木丛生,莺栖绿植,春意扑面而来。
静柔与常思珏漫步溪水旁,好不舒服惬意。
谈了片刻,常思珏问静柔,“你这一十四年来,真的就从未出过宫门?”
静柔点点头,“我幼时身子骨弱,并没有和哥哥们一同出去玩。懂事之后,便要随太傅修习诗书礼乐,确实未出过。何况皇后自有规矩,已是懂礼的年纪,不必懵懵憧憧,打破规矩。”
“规矩?人定不还是需要随天改,既然可以改,那为何不是人改呢?”常思珏说完这话,看向碧空,微微一笑。
静柔一怔,这些话好像有些大不敬,但细细品味,却也是有些道理。
她只觉自己对于宫外所知甚少,不由得想要走出皇宫,去看看常思珏走过的地方。
…………
此后,每次常思珏入宫都会多多少少地为静柔带些新奇的小玩意儿。
静柔把它们收在一个精致的小盒子里,时常拿出来把玩,并不自觉地发呆,暗自欢喜其实都扬在了欢快的眉梢里。
哥哥赵祁阳看在了眼里,忧在了心上。
几个月转瞬即逝。
这天,宫里的梳头宫女为静柔梳好发髻,用温柔的嗓音低低地说:“公主殿下年满十五了,行了及笄之礼,就可以梳个更好看的头发了。”
静柔撑起脑袋,想起《仪礼》有云:“女子许嫁,笄而礼之,称字。”
许嫁……静柔低下头,神色有些不自然。
就是……常思珏的身影为什么会在她脑海中浮现呢?
农历三月三——上巳节,及笄之礼。
一拜:拜谢父母养育之恩。
二加:去发笄,簪上发钗。
二拜:…………
“礼仪已毕,今月吉日,昭告爰字。爰字轻姝,愿今吉而……”
静柔垂下头:“儿虽不敏,敢不夙夜祗来。”
揖谢,礼成。
弄池,风荷亭。
常思珏看着身穿深衣的明媚女子,有些直了眼。随即他又笑着摇了摇头,“你可真是长大了。”
静柔朝他一笑,娉婷而立,脸上发烫,脸色倒与荷花相映红,“我已十又五,你……可喜欢我?”
常思珏的笑容僵住了,他低头沉默了起来,眼底有那么一瞬间,划过无限的悲哀,但他抬头时已是神色如常,“未曾喜欢。”
四字诛心,看似诛了她的心,实则亦诛了他的心。
“族规有约,明哲保身,不与皇族通婚。”
“我要娶妻了,门当户对。我与你,再无瓜葛。”
静柔呆立在一旁,全身像被千万个虫蚁叮咬,但最难受的,是……
她捂住了自己的心口,微微地颤抖了起来。
那个告诉她不守规矩的人,最后自己却守了家族的规矩。
…………
“不要,”静柔嘶哑着嗓子轻轻呢喃,她梦见了一个扑朔迷离的人,把自己的心挖了出来。
睁开沉重的眼,一切如常。
原来,她这是大病了一场。她看着头顶的罗帐,一时恍惚,不知自己是在皇宫里,还是在梦里。
哥哥赵祁阳闻声赶来,心里盛满了担忧。
他对此事倒有所耳闻,但又不敢多提。他看着静柔,心里心疼,最后只是温言:“静柔,没事吧?”
静柔良久不语。
赵祁阳在心里叹了一口气,面上还是尽量像往常一样,“如今,你已经行了及笄之礼,是个成年人了,要学会成年人的生活方式,这……都是些小事了。”
是,是自己将心随意地搭了进去,可旁人并不愿意要。
还是没有人回话。
赵祁阳缓缓起身,“你好好休息,我改日再来看你。”
他正走到门槛处,却突然听到妹妹勉强着自己冷静下来的声音,“无妨。”
无妨,只不过……从此,再也不会随意动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