尼科米底亚从未有过今夜这般肃杀的景色。
当威尼斯人由上百艘战舰与更多运输船组成的庞大舰队驶入安纳托利亚高原东部如回形针般的海岸线时,一道道迎风飘扬的旗帜又一次宣告着铁一般的事实:曾经那个被称为罗马浴缸的地中海已经是威尼斯人的天下了。
帝国的衰弱来得太快了,在丢失了安纳托利亚高原东部的大片领土之后,帝国的鹰旗在威尼斯人的相衬下,竟再没有往日那般耀眼。如果说帝国或许还能在陆地上击退威尼斯人,那么来自西方的拉丁骑士们则又一次狠狠打了帝国的脸。
狄奥多尔深吸了一口气,他告诉自己不能去想那时的画面,这对他接下来的谈判很不利,可他的大脑却不听指挥地一次又一次会想起威尼斯人登陆的场景:一艘又一艘威尼斯人打造的运马船冲上海滩,架设好木板后,拉丁骑兵们从船中冲出,反复冲击着帝国丧失斗志的军队……
“阁下,总督大人同意与你会面了。”
得到答复的狄奥多尔点了点头,努力在年轻人面前稳住表情,可他表现得再沉稳又有什么用呢?当他出现在这里的时候,不就已经代表阿历克塞三世皇帝的软弱态度了吗?狄奥多尔可是皇帝的女婿!这位皇帝就差扯下脸皮,直言臣服于威尼斯人了。
“家主喜欢在船上呆着。阁下应该不晕船吧?”
狄奥多尔没有对年轻人话中的讥讽做出反应,他告诉自己,这些眼中只有金钱的威尼斯人当然是不懂得与人尊重的,他们更喜欢在蝇头小利上与人斤斤计较。
“真奇怪,比起我,你更应该担心你们的总督恩里克·丹多罗。据我所知,他已经九十多岁了,无论圣者再怎么厌恶他,也总会有那么一天召他前去天国的,那时他要怎么向圣者陈述他的丰功伟绩呢?想想吧,为了让他能再多活几年,你们更应该让他在平稳的陆地上安静度过剩下的夜晚。”
年轻人脸色骤冷。
“承认吧,你们这些希腊人才是异端不是么?瞧瞧你们做了些什么,竟然容许异教徒在君士坦丁堡里活蹦乱跳!肮脏的地精、侏儒似的矮人!呵,就连从你们手里夺下了半个安纳托利亚的兽人,你们竟然都敢雇佣他们,好让他们在你们编排的阴谋剧中充当刽子手!我们必须光复被希腊王国掌控的君士坦丁堡,必须洗净你们对她的玷污!如此,当我们的英雄魂归天国时,他就能挺起胸膛对圣者说:我守护了您的信仰!”
如果眼神能够杀人,想必年轻人已经被狄奥多尔的视线洞穿了无数次,而迪奥多尔将被身边威尼斯军官的目光生吞活剥。
希腊人、希腊王国,这两个词汇令狄奥多尔几乎要恼羞成怒,可他却平静地说道:“够了。我不是来找你们吵架的。”
这时,一声低沉浑厚的声音打破了僵局。
声音是从停靠在码头上的威尼斯巨型桨帆战舰,恩里克·丹多罗号上传来的。这艘巨型桨帆战舰足足有三层,划桨手共计需要170多人,船尾部的船楼宏伟奢华,是威尼斯人造舰技艺的集大成之作,没有争议的威尼斯舰队旗舰,她的舰名以威尼斯总督恩里克·丹多罗命名,以此纪念这位英雄总督在威尼斯1171年的爱琴海远征失败后,力挽狂澜,牺牲了自己的双眼,从希腊皇帝手中保全了五千多威尼斯侨民的生命安全,同时也纪念1193年时,86岁高龄的他就任威尼斯总督。
现在,这位老人在此地重温马尔马来海的海风。
“伊拉里奥,我是怎么教你的?生意场上固然需要用言语的气势压倒对方,但首先要摆对自己的位置,万不可僭越自己的职权!”
恩里克·丹多罗在侍者的搀扶下走到船边,视线往下看,仿佛那双空洞的眼眶中还有着当初那般灼灼的目光。伊拉里奥并不在丹多罗的视线前方,他望着祖父的侧颜,看着那可怖的空洞,心中对希腊人的憎恶便愈多一分。
“我并没有您的教诲,只是这个希腊人……”伊拉里奥低头认错,听到拐杖又敲了几下甲板,他才没有继续说下去。
只需要再等一天,丹多罗家的耻辱就能洗刷干净。伊拉里奥攥紧双拳。
一旦攻克了号称永不沦陷的君士坦丁堡,丹多罗家就将垄断黑海的奴隶贸易,一跃成为威尼斯历史上最伟大的家族,而他伊拉里奥也将成为下一届执政官的有利候选。伊拉里奥握紧双拳,在他心中,明日的攻城战是必然成功的,丹多罗家斥巨资从马耳他法师协会手里买来的东西,是比帕提亚兽人的投石机更凶悍的武器。
“您就是恩里克·丹多罗总督吧,狄奥多尔·拉斯卡里斯代表皇帝陛下前来和谈。”
“哪位皇帝?”
丹多罗明知故问地出声问道,船上船下的军官水手们一阵失笑,唯有搀扶着丹多罗的侍者还保持着冷静,只是嘴角微微扬起。
“您是代表帝国哪位皇帝前来与我谈判的,拉斯卡里斯阁下?是躲在君士坦丁堡里瑟瑟发抖的混血半精灵,还是躲在格鲁吉亚女人床榻下的特拉布宗皇帝?又或者是那位仓皇逃到普鲁萨城的阿历克塞皇帝?”
狄奥多尔面色铁青,他一生中从未受过这般侮辱。
“威尼斯人,你怎敢如此出言不逊!”
丹多罗张嘴笑了几声,声音沙哑干瘪,他一字一顿道,“公使阁下,尊重,从来都是自己争取的!”
“你们希腊人总是自诩高贵,仿佛别人天生就该敬重你们皇帝的那顶皇冠似的!我们威尼斯人不然,我们生来便在父母与商场的教育中明白人的尊严从来都是自己争来的,不是别人施舍的!不是我们不想给你们尊重,而是你们自己把尊严践踏得一文不值!公使阁下,好好看看东方吧,几百年前,那里还是你们帝国的领土,现在却早已被帕提亚兽人牢牢掌控在手里,你们希腊人不想着收复失地,反而争着向他们源源不断地输出财富,好换取兽人雇佣军的支持,为自己增添政治上的筹码。”
威尼斯总督那双空洞的眼眶里有着十足的杀气。
“若有人胆敢侵犯威尼斯的领土,威尼斯全体公民都将与他之势不两立,团结起来保护威尼斯的独立,而不是像你们希腊人那样沉迷于可悲的政治博弈!这就是威尼斯被称为“最尊贵共和国”的原因!”
“公使先生,”丹多罗的语气低沉下来,他毕竟是个老人了,“你们的皇帝在我眼里不过是一条野狗。”
伊拉里奥的呼吸粗重起来,面容因激动而泛红,他之前与狄奥多尔的争执在丹多罗总督的对比下是如此可笑,就像街上对骂的两个混混,最终也只能用拳头说服对方。
“我为此感到悲哀。我的复仇,威尼斯的复仇,此刻竟如同一出低俗的喜剧!”
“我的这双眼睛,是被你们的曼努埃尔大帝刺瞎的,他告诉我,每个人都得为自己的所作所为偿付代价,既然威尼斯胆敢趴在巨人的身上做一个吸血囊虫,就要有承受巨人怒火的心理准备。”
“现在,这个‘囊虫’已成为了地中海里的巨龙,可当他决定向仇家复仇之时,却发现曾经的巨人已经变为了一条野狗,只要往他面前扔一根骨头,他就能兴奋的汪汪大叫……他还会追着咬你,只为了让你交出更多的骨头。”
狄奥多尔怔怔地站着,哑口无言,他该说些什么来挽回帝国摇摇欲坠的威严呢?
他能说什么呢?
“公使,你效忠的阿历克塞三世此刻在想什么呢?无非是想假意与我们和谈,好把祸水引向君士坦丁堡里的‘篡位者’,这时他就能趁着短暂的和平,好向兽人出卖屁股,邀请他们一睹万城女皇的美貌容颜。”
良久的沉默。
狄奥多尔平静道:“丹多罗总督,没有人能攻下那座城市,除了帝国自己。”
“帕提亚的兽人……也休想在我面前进一步染指亚细亚。”
风吹动连片的帆布,威尼斯人的舰队在夜幕下一艘接一艘离港。
“祝十字军好运,祝威尼斯好运,”恩里克·丹多罗说,“也祝你好运,狄奥多尔·拉斯卡里斯,但愿你不会像我一样,与光明永远失之交臂。”
在这风声当中,狄奥多尔听到了某种诡异的咆哮。这声音充满愤怒、怨毒、狂躁、嗜血,让他的头皮发麻,背上渗出的冷汗打湿衣衫。
“你们……你们在船上藏了什么鬼东西?”
夜幕愈发黑暗,威尼斯总督的身影仿佛与黑暗融为一体。
“伊拉里奥,送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