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蒋儿病中的梦里,她总是无处可去的蜷缩在角落。
蜷得深了,便有人挥着鞭子在她身前驱赶,鞭子每次挥过来,蒋儿都觉得针扎一样的痛,蒋儿躲啊躲,再也躲不动了。她开始听不到声音,也不再感到疼痛,就只觉得浑身无力,不自主的想要睡觉。可那鞭子如此坚硬,总是能掀起一阵凉风,吹的蒋儿睡不着。
蒋儿忍受着鞭子,还是拼命的想睡,困意使她无法自拔。
突然的,蒋儿想起了那只从京城带来过的老狗。
老狗是管家的心爱之物,也是蒋儿少时的玩伴。起初,老狗是活泼爱动的小狗,可蒋儿渐渐长大,它却渐渐老去。初时的老狗只是贪睡,蒋儿陪着它玩,也哄着它睡,睡着睡着,老狗再没醒来。
蒋儿有些胆颤,她怕自己睡着了,也会醒不过来。于是,蒋儿咬咬牙,坚持着不睡,她心想:我要是不睡,还能多活两天。
“我不睡、我不睡…我还要去学堂上见怀哥哥!”
蒋儿打起精神来,去对抗鞭打她的鞭子,可她每要抓住,鞭子就会打的越重,刺痛的感觉卷满全身。
“好疼啊…”
“蒋儿,你说什么?”蒋儿仿佛听见挥舞鞭子的人这么问她。
蒋儿说:“我好疼。”
蒋儿努力的睁眼,她想知道这个会和她说话,会挥鞭子打她的人是谁。蒋儿一边睁眼,一边问他,那些声音逐渐清晰,身影也逐渐明亮。蒋儿仔细分辨,看到了一群喜泣的家仆,还有眼前的父母。
父母双眼乌黑,头发枯槁,母亲眼里更是满含泪水。
除此之外,还有常给蒋儿看病的那个怪医。他笑了笑,将蒋儿身上的银针一根根拔下来。
蒋儿醒了,第一句话就问:“爹爹,我能听见你说的,我可以去学堂了?”
“好!去!交给父亲吧。”
蒋老爷显然没料到蒋儿会说这个,可他却很高兴,失而复得的高兴。
怪医擦了擦头上的汗,却没了笑,冷冷地说:“昏迷中的人不该有意识,看来你很坚毅,所以能活命。”
蒋儿看向他,好奇这说话方式,学着语气道:“救我很辛苦吧?”
“很辛苦!但更辛苦的是你,成年人都不太能挺过我的针阵,你父亲很敢赌,你也果然是她女儿。”
父亲身边的管家连忙恭维道:“此番多谢您了,还要您千里相行。”
怪医没理管家,直勾勾的看着蒋儿:“三天内醒了就好,你是天生体弱,先前内疾发作又不肯进膳进药,引得高烧哮症并发。记住了吗?”
嗯?
蒋儿更奇怪了,要记住什么,为什么要她记住?
怪医这才看向管家:“小姐目前气血两亏,不可大补,饮食清淡为主,要慢慢调养,派人随我去抓药吧。”
说着,提起医箱出门。
父亲大手一挥,差人去送这位历来有濒死回天之术的大夫。
蒋儿目送着他出门,又回过神来看身前的母亲。
南宫夫人眼睛红肿,依旧面无表情的愣着。不可置信中,脸庞流下几行泪水,蒋儿从没见过母亲流泪,迷惘的呆住。
听见哭腔是一回事,看见,却是另一回事。
母亲突然举起手来,狠狠地打了蒋儿几下:“死丫头,跟谁学的,倔死了、倔死了,倔死了你!”并非装模作样,母亲下手慷锵有力,蒋儿一痛,咳了起来。
父亲急忙拉住母亲,“这是做什么!”
母亲大哭,又开始掐打父亲,“现在知道心疼了,要不是你,我们因何这样!都是你,都怪你,是你无能,是你什么都没做好!”
“对!是我!都是我,是我不好…”父亲拉着母亲的手,真切的认错。
外人们都退下去了。
蒋儿认真看着父母,父亲没有往日的威严,也许、因为无人衬托。
他对母亲如此顺从,伸出手,替母亲擦掉眼泪。
02
晚上,南宫夫人同蒋儿睡在一处。
南宫夫人像从前一样抱着蒋儿,叹道:“你才生下来时,我高兴坏了,庸医却偏说你长不大。我不信邪,带着你去神庙求签赐名,解签的说,你是夭折命,偏偏投上了好人家,只要你不胡作非为,历过两劫便能大富大贵。”
蒋儿好奇:“什么两劫?”
“解签的说,你命中泛水,又避不开水。十二岁时,要经一场生死劫,渡不过便会死,渡过了便能快活一忽。等到了出嫁时,又要经一个情劫,渡过便幸福一世,渡不过便一世孤苦。”母亲摸摸蒋儿的头,“我家家世还行,你又是独女,这生死劫是你自己倔来自己过,等到那情劫,母亲一定好好寻个人家,不求富贵,只求爱你疼你。”
彼时的蒋儿大病重生,累的根本没听进去。再往后去的日日夜夜,这话竟兀自回响起来,越来越清晰,到如今也忘不掉。
蒋儿常想,要是她能未卜先知,一定先和母亲说:“女儿不孝,让母亲受累,可这生死劫是我自己倔来自己过,到了情劫,却也是我自己倔来自己过。”
03
野花开幕春时候,自病发到现下,已经又是一年。
这春日里,刚满十三的蒋儿见窗外一树桃花开得正好,忽然想去闻闻花味。蒋儿走到庭前,披上清明递来的一件鹿袍,她站在花下昂头,青丝也要垂到地上。春风吹得花香肆意,从蒋儿脸上扑过。
花落到了蒋儿脸上,她轻轻地伸手取下,脑海里突然浮现出几句诗。
诗曰:“看花满眼泪,不共楚王言…”
惊蛰站在一旁好奇的问:“小姐,您抬头瞧什么呢,说的话怎么也听不懂了。”
蒋儿说:“这是王摩诘的《息夫人》,讲的是…”蒋儿来了诗情画意的兴致,一回头,却只见惊蛰蠢蠢而笑,“罢了…你不懂的。”
惊蛰噘嘴,“嗯…我是不懂,但是小姐,该吃药了。”
蒋儿皱了皱眉,端起来一饮而尽,举手之间益见潇洒。
清明笑道:“自从家主答应送小姐上学,小姐吃药再也不扭捏了。”
惊蛰道:“奴婢看着…还不只吃药变了。”
蒋儿奇怪:“还有哪里变了?”
“嗯、说不出来…”惊蛰语涩。
蒋儿被逗乐,掩嘴笑了笑,不理会她。
清明说:“这样才好呢。”
蒋儿问她:“哪里好?”
“我也说不出来。”清明打量着蒋儿,摇了摇头。
蒋儿自己知道,清明和惊蛰说不出来的,是那个大病重生后的自己。她娴静悠然,执念在心里悄然生根。
04
再次来到芙蕖泽。
两年来,这里似乎小了不少,水被围减,花被规束。沿着水边,成家成串的小摊儿摆了起来,或卖小食,或卖妆奁,也不再是从前的样貌。
芙蕖泽不似从前意境,却染了几分江南水乡的意味。
蒋儿知道,这样的经济发展,有父亲的功劳,她该高兴、骄傲、自豪。
沿水走过,蒋儿想起了几年前的自己。她常在这等江怀下学,恰同学少年,意气风发,怀哥哥协着蒋儿的手,一步步沿光走向家院。
在蒋儿的记忆里,她用这样的方式见江怀,起码有几个季节。
因为,她清楚的见证过芙蕖泽怎样的枯萎,发芽,盛开…….
在江怀接她回家的路上。
小贩的铺面上,金光闪闪的劣质首饰突然吸引了蒋儿的目光。她愣了愣神,拉着清明和惊蛰离开,几人一路奔跑到,来水染城最大的金铺。
带着不解的两个侍女,蒋儿走了进去,买了一堆金饰,花光了钱袋。
蒋儿回到家,拿出了珍藏许久的那支凤仙花簪,对二人说:“记住了,这支花簪,也是我今天自己买的。”
清明和惊蛰不解的沉默着,蒋儿却对着那花簪,傻傻的笑了许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