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日落时分,先生观察天色不早,告辞离去。
临走前,屈先生留下功课,留下标好切韵的书,留下后日要学课本。入夜后,蒋儿喝过参汤闲来无事,便开始翻看课本,虽不懂大意,但求略熟一二。
屈先生常说蒋儿勤敏好学,可惜身体太弱开蒙太晚,否则也能有咏絮之才。
在蒋儿心里,这位先生是无所不能、无所不会的。世人常见才学,或诗词、或书画、或政史,或武学,若能精通冠绝其一已是不易,可这真理好像并不适用于屈先生。
屈先生教学,先从《千字文》起,《三字经》、《弟子规》等启蒙之作按年代递教,随后是四书、五经、六礼。
人生八雅,唐诗宋词,没有屈先生不明白的。
蒋儿识字后常常看很多书,看到不懂之处便去请教,屈先生总能有不同解法。如此过了周余,清明来说,侍卫已经撤了。
蒋儿不屑地笑,“在与不在,与我何干!”
蒋儿同先生学习,常常会想到江怀:我已经好久不见怀哥哥了,他在学堂里可也是和我一般,学这学那。他的先生像不像屈先生一样博才。我和屈先生学了这许多的本事,下次见到他时,他会不会也夸我聪明。
想着怀哥哥,读着书上的字,蒋儿仿佛获得了力量,时迁日移,她不但没有妥协,要上学的想法反而更加坚定。
日子一天天过着,蒋儿生辰将近,春夏交替的日子又来了。
大风歇,烈日起,忽冷忽热,干湿不定,这是一年三百多个周天里,蒋儿最怕的时气,可又偏逢她和父亲置气。蒋儿体质本就不堪,现在更加每况愈下,常常是坐在窗边便开始咳嗽,出的一身虚汗,头也剧痛难忍,使她坐立难安。
蒋儿知道,她的弱症又开始发作了。
清明常常劝解蒋儿,想办法哄她吃东西,哄她吃药,惊蛰就只是哭,有时她哭急了,蒋儿便不能不吃了。除此之外,先生也会劝导蒋儿,蒋儿尊重先生,也会认真进食,认真吃药。
常言道:病来如山倒,所言不虚。
一日,蒋儿坐在窗前看花,见那花如此美丽,若是不和爹娘置气,她便能去窗外摘下一朵。眼看着又是夏天了,芙蕖泽的漫天碧叶,想是当得起‘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这句诗的。
“芙蕖泽…也不知怀哥哥怎样了,上学还路过那吗….”
蒋儿执拗地念叨着有关江怀的事。
日光晒在窗花上,蒋儿伸手去抠那花,纸被晒的暖暖的,却抠不下来,也闻不到香味。蒋儿的手腕极细,光一照,白得和梨花一般,她看惊了,从没想过人的手会这样白。
这样惨白,仿佛垂死之人。
蒋儿想把手收回来,却觉得没有知觉,头也晕眩。她努力了一会儿,冷汗丛生,整个人华丽丽的朝后仰去。
倒下之前,蒋儿听见清明的大喊。
清明性子沉稳,从来不这样大叫,蒋儿有些好奇,仔细去听她讲什么,清明摇晃着晃蒋儿,大喊着:“小姐、小姐…”
“小姐怎的一点血色都没有,快去叫人啊,快去叫人啊!”
蒋儿突然开始困了,她想睡,清明却晃的她睡不着,她只能眯着眼。透过光线,蒋儿又看见惊蛰在哭了,她想哄哄惊蛰,可没力气,只能看向窗外。
夏日的植被油绿绿,蒋儿满眼绿色,却觉得被晒得好热,身上都是腻腻的汗。
蒋儿心想:我太困了,就先睡上一睡,等我醒来,我要洗个清凉的澡,不要再和父亲置气,我想去晒太阳,想去芙蕖泽看花,想见怀哥哥。
初夏不冷不热,是我最爱的时节。
02
这一觉不知睡了多久,蒋儿醒了,睁眼便看见父亲。
蒋老爷和蒋儿见气已有半年,却是头一回来看蒋儿,蒋儿都没想到,父亲能和她僵持这么久。
除了父亲,母亲也在一旁,自从大闹正轩堂后,蒋儿也是头次见她。
蒋儿知道南宫夫人日常在院子里守着她,可她偏不出门,她不想见母亲,她怕见到母亲拭泪。
蒋老爷端着药碗,一口一口喂蒋儿吃药。
“爹爹…”蒋儿虚弱的开口,问:“我可以去上学了?”
按照以往的情况,父亲来看她了,便是妥协了。
蒋老爷将碗一放,瞪眼道:“又在胡说!别的都行,唯独这个不行。”
蒋儿眼泪唰就掉了,原来父亲没有同意,只是见她病倒,所以来看看。蒋儿闭上眼睛,倔强的把头扭向一边。
蒋儿多想梦境成真,梦里的她刚刚六岁,怀哥哥正在给她戴花。他们相互望着,却被钟铃打断,怀哥哥拉起蒋儿,拼命跑向学堂。学堂里的先生也很博学,蒋儿坐在怀哥哥身边,和他一起听讲。终于下了学,怀哥哥要去王兄家赏画,蒋儿咬着手指,吵嚷着也要同去,怀哥哥只得又牵起她。
“我想去上学…我想去上学……”
蒋儿睁开眼睛,泪珠一点点滚出,她无神的望着帐顶,来来回回念叨。并非倔气耍赖儿,她只是想这么念念,就这么念念。
不知过了多久,蒋老爷和南宫夫人走了,蒋儿停了声,缓缓睡了过去。
第二天一早,父母又来了。
蒋儿说:“爹爹,我想去上学。”
爹爹瞪着眼不理她,只是沉默的喂药。蒋儿想过,等她醒来绝不再和父母置气,于是她听话的吃药,听话的用膳,蒋老爷欣慰的笑了。
可惜,药膳没下肚太久,被蒋儿吐了个干干净净。
接连几日,都是如此。
蒋儿不喜欢作呕的感觉,于是她不再吃药。她不再吃药,也不再看书,饭菜用的越来越少,甚至停了每晚的粥。
这样过了几天,蒋儿连地也下不了了,只能在床上躺着。
身子动不了,便只能动动脑子。蒋儿想:我大概快死了。
到了这时候,蒋儿已经不想怀哥哥了,她想爹娘、想先生、想惊蛰、清明、想之前很少去想的人。蒋儿心想:我真对不起爹娘,我不该和他们闹,这就是不孝顺的下场。
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
事父母,应竭其力。
书上讲的都是真理。
蒋儿的病愈发重了,她昏迷不醒,夜里时常忽冷忽热,要么大汗淋漓,要么抖若筛糠,水米不进,已有两日。
所有大夫都来看了,他们只是摇头,然后惧怕的看着蒋大人。
蒋大人明白那眼神,他冷冷地坐着,一言不发。
南宫夫人也不再说话,日日握着蒋儿的手,面若死灰,毫无波澜。
三十五岁那年,南宫夫人难产生下蒋儿,这一胎,确实是晚来得子,此生绝胎。蒋儿一岁时弱症初发,大夫说她胎里不足,下了定论,最多再活一年。南宫夫人伤心欲绝,抚育孩子,只将每一日当做最后一日。
日复一日,蒋儿被纵成掌上明珠,夫妻俩为她操碎了心。
六岁以后,蒋儿身体逐日健壮,即使偶然发病也能见好转迹象,南宫夫人渐渐放心,也淡忘了大夫之言。如今蒋儿刚满十二,没想这话、又要应验。
看着女儿逐渐消瘦,南宫夫人难以想象女儿的病痛之苦。
蒋儿昏昏沉沉,倍感身体疲倦,不知自己是躺是坐,只觉得浑身难受,她意识清醒时,常听见娘的哭声。
娘说:“近年我见蒋儿好转,没想到,还是逃不过,这就是命吧!可是…我的孩子这么好,长的眉清目秀,生的雪白娇嫩,怎能承受得住这样的病痛折磨。望天怜见,蒋儿所有的痛,都给我来承受吧。”
父亲也道:“早知如此,就是送她去念书又会如何,总比丢了命强。蒋儿,只要你醒来,我一定送你去上学。你、能听到吗…”
终于听见这句承诺,蒋儿却没有力气高兴了,她听见父母哭,也跟着害怕想哭,她想抱抱父母,像他们哄自己一样。
可是她动弹不得。
渐渐地,蒋儿听到越来越多的声音。
她听到屈先生说话,听到江员外、江夫人说话,甚至听到了好久不见的怀哥哥说话。下人们都来了,还有常和蒋家来往的张叔父、萧叔父、冯叔父……蒋儿认得他们的声音,想来大家都来了。
蒋儿想:那么,我可能确实要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