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原·平洛
夕阳渐渐拉长光影,破碎的平洛城,此刻稍显嘈杂,数队北溟兵闯进焚毁的、断裂的宅院,想尽办法搜刮财物。因为图元拔已经下令撤军,这是他们最后的发财机会。城中财物已被洗劫多次,有一枚铜板恨不得都要埋地三尺。
挑粪的老头瑟瑟发抖,抱紧了挑子,躲在颓墙下,尽力使自己不被人注意到。
任城中如何喧闹,风花榭平洛分舵内却往常般寂静。有几名不长眼的北溟贼兵刚刚踏入府门,顷刻被仪远和仪阳砍落头颅。府门内,堆积的尸首已有一丈余高,剩下的贼兵见状落荒而逃。
安静的风花榭,深宅大院内更静谧的议事堂,已经被改造的金碧恢弘。十二名女官站在堂外听候,堂内筑起高台,台上摆了一台瀚海软床,上面铺着用雪山银狐皮缝合制成的毯子,姬海繇半躺在高台上,喝完一壶王朝御赐的梨花酿,睡眼朦胧。
燧人岗上一见东方问,将回忆拉到十四年前。
昔日王谢堂前燕,江南道声势最鼎盛的两家便是姬家和东方家,两家在武林和朝堂上均有势力,更令人称道的是,两家结秦晋之好已有数十年,共同经营江南富庶之地,从未生出嫌隙。姬家的两个女儿姬海繇和姬海凝,自小养在东方家,与东方家的两个儿子青梅竹马。
东方家的传统,如一代有两位家主,则一主庙堂,一主江湖。时值家主东方擎,权衡再三,决定将大儿子东方渊留在府中,送小儿子东方问前往衡山,拜入衡山问剑宗宗主林熊志门下,东方问根性惊奇,悟性极高,年少时便通领衡山剑法和信陵剑法,年少成名。
后来摩天教在中原崛起,与武林正道势同水火。摩天一役中,姬无敌被朝天真人打伤,遍求名医无果,两个月后病死在江南家中,姬无敌死后,家中无男丁继其旧志,各路仇家也纷纷找上门,姬家家道中落。
姬家的两个女儿本应全部嫁入东方家,可两人同时爱上了东方家的二家主东方问。在东方擎安排下,两人在同一天出嫁,姐姐海凝嫁给东方渊,妹妹海繇嫁给东方问。
那农历六月十六,是两家共同选定的黄道吉日。
东方家高朋满座,江湖上稍有名望的人都会出席两对新人的婚礼。
那一天,姬海繇应该是天底下最幸福的人。
一拜天地,二拜高堂。
坐富贵礼后,司仪引新婚夫妇牵巾到中堂,红色盖头缓缓滑落,姬海繇看到一张陌生又熟悉的脸。她知道东方渊喜欢姬海凝,此时两人脸上同样惊愕。
她哭,哭得歇斯底里,众人只当她是喜极而涕。
只有东方渊抱住她的肩膀,在她耳旁轻轻说了两个字。快跑。
礼仪结束后,怕再无法挽回,在东方渊帮助下,参拜家神和祖庙时,姬海繇不辞而别,没有留下任何消息。
逃婚的消息气晕了她的母亲,半个江湖震动,东方擎盛怒之下,下令不准姬海繇再踏入东方家一步。
只有三个人知道她为什么这么做,姬海凝、东方问、东方渊。
然儿,当时他们都太渺小,没有人听到心疼的声音。
离开东方家后,姬家旧日的仇敌虎视眈眈,姬海繇没有睡过一个安稳觉。
峨眉金顶上,落媑师太惋惜她的境遇,却畏惧东方家的势力,不敢收为弟子,只给了姬海繇一间安静的禅房,一个听得见蝉鸣的夜晚。姬海繇没有哭,因为心中没有爱的人才会觉得苦。
她去过独灵观、去过东华岛、上过琼华宫,甚至求过霹雳堂的人收留。直到在衡阳城遇到东方问,听他亲口说出那句话。
——“我从未爱过你”。
支撑她两年的信仰就此崩塌。
她跳下回雁峰,像一束蓬蒿坠落。
如果没有遇到六泫,她一定会死去吧,如果死了,是不是就再也不回去恨。
姬海繇无数次这样想。
皓月清明楼楼主六泫或者风花榭,都不曾是她活下去理由。于是轻薄如她这般,也慢慢轻贱了他人性命。
这时,仪宥擦去一身血污,走进议事堂。将头狠狠垂下去,丝毫不敢怠慢,等姬海繇杯中酒尽,听到酒杯碰触玉器的声音,才缓缓道。师尊,陆羽衣的旧部,弟子已全部查明去处,一共三千六百五十一人,前夜一战死去三百五十人,逃跑或失踪九百零一人,剩下逃至燧人岗的二千四百,弟子除掉六百五十四人,一共剩余一千七百四十六人,其中包括八名长老,一名副使,请师尊发落。
姬海繇未曾正眼观瞧,随口道。杀掉吧。
仪宥有些犹豫,似乎又怕开口,只好跪在台下,不动声色。
姬海繇似乎心情不错,见仪宥未离去,竟主动问道。怎么?
仪宥心中些许不安,道。眼下尚有他部弟子前来归附,北溟主将虽退,仍有游兵劫掠附近村镇,无故伤及同门恐怕不妥,还望师尊三思。
姬海繇想了想,道。那随你处置。
仪宥退下之时,姬海繇忽又想起什么,咬紧牙关狠狠道。叫仪琳留意平洛府八十一镇所有武林人士的动向,三个时辰内我要东方问和东方白的下落。
怒气上涌,姬海繇忽然喷出一口血。阴跷脉隐隐作痛,一道寒锋自体内冲出在心脉游走,险些乱了气息。
姬海繇久习极乐神功,丹田之气磅礴如海,不消片刻便把寒锋吞噬,不过东方问的剑气由虚入实已经割伤了脏腑。转念暗道,东方问这只老狐狸,短短几个交手就匆匆逃去,果然是留了后手。
平复气息后,再抬眼观瞧,仪宥已经站在了高台旁,手持雪山银狐的毯子,眉头紧锁,眼神里充满不该有的关切和焦急。姬海繇眼神冷冽,死死盯住越界之人的眼睛。
姬海繇性格孤傲,向来不近人情,虽说有四个内门子弟,也仅仅是在闲暇时,远远站着口头传承一些法门,从不主动与他人亲近交集。风花榭明心湖畔,姬海繇身锁十年,从没有人敢真正接近。
仪宥有些慌乱,转眼又恢复平静,膝盖磕在木质地板上两声闷响,手持着装了梨花酿的杯盏,远远退下道。师尊既然受伤,不宜再饮酒,仪宥恳请拿下。
姬海繇的眼睛微微眯了起来,似乎比仪宥还要诧异,试探道。你是在管教我?
仪宥的头还没磕下去,劲气已经将人震飞,重重摔在台柱下,手中的梨花酿不知什么脱手,已经回到了姬海繇的手中。
姬海繇斟满酒杯,冷冷道。再有下一次,你就和外面那群人一起死好了。
仪宥一拳砸在地上,头垂着看不到表情。
这时,仪远从女官的阻拦下冲进聚义堂来,欲言又止,一头跪在了堂中。仪远的右臂仿佛断掉一般,柔若无骨的垂着,豆大的汗珠混着血水一滴一滴渐在地上,洇红了白色的地毯。
等杯中酒饮尽,姬海繇才淡淡吐出一个说字。
仪远道。府外有人要见师尊,弟子不敌,仪阳且已昏迷。
明明是要紧的事情,偏偏要压下惊愕与疼痛,仪远小心望了眼倒在一旁的仪宥,心跳得更快了。
你极乐神功修到了几重?姬海繇问。
仪远只得回到。九重。
姬海繇冷笑一声。九重?中看不中用的,也配称得上九重?你们下去吧,从今以后,大弟子的位置让仪峰来做。
没有争论与辩解,仪远平静的站起身来,扶着仪宥起身出堂而去。
庭内,无风自动,飞雪与残叶裹挟下,一人轻轻落下,门外十二名女官迅速围了上去了,来人并未用多大力气,随手便把十二人震倒在地,踏入聚义堂。
在下海蛟帮帮主莫云霆,见过风花榭姬旗主。来人身着海图细锦袍,头戴素银束发冠,人高马大,器宇轩昂,虽称不上玉树临风,也颇有几分气度,步伐矫健,内力雄浑,一时看不出武功如何。
莫云霆拱手示意,见姬海繇视若无物,也不介意,随手扯过一把凳子坐了下来。
开口道。海蛟帮帮众六百三十二人,奉武林盟主之命前来杀贼,望旗主行个方便,放我等进城休整。
主将虽败,城中仍有北溟人肆虐,在下进城后发现,百姓无处躲藏、饱受荼毒,旗主想必暂时没有解决办法吧?
莫云霆一片赤胆忠心,只为守卫王朝北境,如有吩咐,愿听任旗主调遣。
三次试探,莫云霆一再忍让,姬海繇竟无动于衷。
是你伤了我的弟子?
莫云霆有些意外,随后解释道。恕在下叨扰了,云霆心切,两位高徒不予通融,一时情急便动起手来,二人都是些皮肉之伤,未曾动筋骨。
是你打伤了我的弟子?姬海繇冷冷得问。食指抵在酒杯底部,杀意蛰伏。
莫云霆哈哈大笑起来,爽朗道。刚刚听闻红发人屠姬海繇性格古怪,今日一见,果然不依不饶。
哦?这无心的一句话,倒激起了姬海繇的兴趣。
莫云霆起身,从怀中摸出一个器物,也不啰嗦,直接丢向高台上。
一把小小的镶金白玉臂钗赫然出现在姬海繇手中,这臂钗白中透着些许青绿,中无杂色,浑然天成,泛着微弱的光泽,圆润如同水滴凝成一般,人养玉三年可成,这质地恐有二十几年,虽称不上绝品,但也是玉器中难得一见的孤品。
姬海繇有些动容,因为这是姬无敌送给她们姐妹最后的礼物。
莫云霆道。红发连绢细扫眉,目底婢奴若蚍蚁,东方前辈的诗一点也没错,红发人屠果然是绝世的美貌与绝世的孤傲,不知道东方前辈的这件礼物,旗主可还看得上?
姬海繇收好臂钗,冷冷问道。东方问在哪?
莫云霆又笑起来。这个旗主就该问东方前辈自己了,在下也只是恰巧在城外见过一面而已,东方前辈托在下给旗主带句话‘当见时,自当相见’。
他也配‘三剑问情’的名号?
莫云霆道。旗主与东方前辈的恩怨,在下并不清楚,也不想过问,不知道这件礼物,可否让海蛟帮进得城来。
可以,不过打伤仪阳仪远之事,需另算。姬海繇鬼魅般微微一笑,手中杯盏如同离弦之箭般,刺向莫云霆。
莫云霆大惊。慌忙间提气闪躲,却还是不及姬海繇的阴冷,杯盏落地,玉片四期,脖颈躲过了杯盏,却被溅起的碎片割伤了面部。莫云霆头微微晃动,一道血色从右眼下缓缓流下来。
姬海繇见势大笑。好像刚刚必杀的一击,留了后手一样。
莫云霆压制着胸中的怒火,额头上渗出的汗珠,还是显露了他的慌张。
海蛟帮虽不是名门大派,但能够在北方立足,却还是有些独门秘技。双脚立定,劲气沉地三分,地面上的雪貂皮上竟生起波浪来,莫云霆两腮鼓气,面生红光,周身的衣袍跟着鼓胀,一套小周天把内力全部调动起来。
门外的女官见势不好,一时间全部冲入厅中,将其团团围住。
时间过了片刻,姬海繇眼神变得傲慢起来,道。我当是少林的混元一气,不过是孙玉霁的小周天,全真教能拿得出手的不过只有先天气功,孙玉霁要是有本事就不会隐遁江湖了。
不想死的尽可来试试。无需废话,莫云霆冷哼一道,将气运行至丹田,随时准备动手。
姬海繇听闻,从高台一跃而起,鬼魅般闪至莫云霆跟前,莫云霆内力已行至顶点,此时正好爆发,姬海繇裹着冰蚕丝的右手轻轻触及莫云霆的周身劲气,整个大厅瞬时炸裂。
姬海繇并不在乎十二名女官的死活,她只是对眼前的小周边感兴趣。
风花榭内风雨不平,一时间砖瓦横飞,砂砾落了很长时间。
没人看到刚刚发生了什么,莫云霆从院中回过身来,挺直脊背、拍打了几下,强忍着内伤道。极乐神功不过如此。
哦,是吗?姬海繇站在一片碎石间,红唇微启。
尘土散去,莫云霆这才知道她留了气力,定睛细瞧,姬海繇依旧面若桃花,落下的砂石全然没有撒到衣衫,而是被气浪托起,在姬海繇身边缓缓形成一个圆。
怎么会?莫云霆眼中闪过一丝慌乱。心无定数,小周边的气息也跟错乱起来,险些伤了心脉,莫云霆赶紧运气,强行压了下去。
姬海繇微笑着,等莫云霆平复后,才缓缓道。伤我弟子者,哪怕诸天神佛,我姬海繇也定诛杀,念在你替东方问送信和孙玉霁的面子,我今天可以当作没见过你,若日后叫我瞧见海蛟帮的任何人,我都杀无赦。
明明是天人之相,语言却叫人心底发寒,莫云霆仰头笑道。好好好,果然敢说敢做。
极乐神功确胜小周边许多,但刚刚交锋时,姬海繇的内力似乎有所迟疑,莫云霆心下一时猜不到缘由,又不好遁走。为挽回面子,只要硬撑着说道。姬旗主既然不尽人意,那我海蛟帮以后便要与您为敌了,不过眼下北溟人就在门外,我帮众自会驱逐贼寇,不牢风花榭烦心了。
莫云霆转身想走,姬海繇随口道。是我一人与你海蛟帮为敌,莫坏我风花榭的名声,北溟人马上就要撤走了,想追的话,可以顺洛水北上,是追是留,你们自己决定。
自入府界以来,怪事接连不断,此话刚入耳,莫云霆心中疑问更甚,再看姬海繇,已经转身离去。
莫云霆心有不甘,也只得暗暗憋下。
无量山·雁回峰
无量山内,峭壁林立,偶有大雁穿行云间,见孤傲而飞回,一条窄窄的溪流从峭壁垂下,在山石间形成一股清流,携一青驴,从林间小路游走,偶听得猿啼,便不由吟出“风急天高猿啸哀,渚清沙白鸟飞回”。
乾道人在山脚支下摊位,等了许久不见客人,便独自上山而来。说也奇怪,无量山内少人行,他为何要在此地寻人呢?
青驴慢慢悠悠,从晌午晃到了夜晚,这通天的阶梯,不过刚刚上了三分之一。乾道人也不怪,在山石间卸下行礼,对着青驴屁股拍了两下,令它下山寻自由去。
背着行囊,短走几步,转过水瀑的角落,视野陡然开阔,雁回峰背后竟生出一座寺院来。水瀑与山门不过十几阶距离,奈何山间风急,把水汽都吹散到了山涧内,滋养了峰下的荒草古树,山路转角处一块巨石挡住了寺院的位置,除非走进,不然根本无法察觉巨石后的寺院。
乾道人缓缓走近,朱红的寺门已有些斑驳。石阶上的荒草似乎有被人拔除的痕迹,看样子像是庙里有人居住。走近门前,乾道人煞有介事的鞠了三个躬,随后叩响了门上的铁环。
一、二、三。
铁环清脆的声音回荡在山间,空阒而悠长。
一、二、三。
有雁飞过,在头顶滑翔两圈,果然转头飞回了山南,雁回峰,果然名不虚传。
一、二、三。
这次扣响山门的时候,乾道人的心里已经有了结果。
这口气,终究没有憋住,还是吐了出来。
门是虚掩着的。
乾道人推门而入,径直穿过大殿,走向飞岩寺的后堂。
峭壁之上,风有些阴冷。
乾道人推开住持的房门,只看到一具枯骨坐化在蒲团上,枯骨正对着墙上的佛龛,佛龛外还有些许燃尽的香灰。看尸体风化的程度,少说也有七八年了,是谁为飞岩寺添香呢?
乾道人疑惑更甚,不由得生出一股寒颤。
这房间内的一切,还是那么的熟悉,墙上的禅画,桌上的三才杯……乾道人取下枯骨手中的念珠,不自主陷入了回忆。
谁?听到身后房门生时,月已上三竿。
乾道人将枯骨埋在房外,在蒲团上入定了三个时辰。
此时的他已经脱下道袍,剃去胡子和头发,换了一身陈旧的僧袍。
追出门外,一小沙弥见鬼般躲在殿后的石柱内,瑟瑟发抖。
你是人是鬼?小沙弥抖如筛糠,声音在雁回峰上游荡,让气氛更诡异了。
乾道人看清之后,不由笑起来,看来这飞岩寺确实是有人打扫,想不到戒通大师,还真收到了一个小徒弟。
你是人是鬼?小沙弥似乎已经要哭出来了,刚刚说完转头就跑。
乾道人这才回过神来,三步并作两步,闪到了大殿内。
乾道人道。莫怕,贫道肯定是人,大日如来的真身下,妖魔不早就显形了。
小沙弥愣了,借着月光,看清了乾道人的脸,随后又躲在了石柱后,怀疑道。你胡说,你穿着僧人的衣服,为何要自称贫道,你肯定不怀好意。
浪迹江湖太久,一时忘记了改口,乾道人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好一番折弄,乾道人终于让小沙弥相信了自己是戒通大师的师弟,也就是小沙弥的师叔,这座飞岩寺的住持。
小沙弥是戒通大师七年前,圆寂时收下的,法号圆心。收下圆心三天后,戒通大师就在房间内坐化了,临去前嘱咐圆心不要收拾房间,七年后自然有人会帮自己入土。戒通大师一生清简,虽然在山间修了飞岩寺,却一直少有供奉。这七年来,只留下圆心打理寺院,由于飞岩寺少有人知,圆心前日下山置办货物,导致乾道人入山后一直以为飞岩寺荒废了。
既然是住持师父的弟子,那师兄你的法号是什么?圆心问道。
我的?乾道人想了许久,才缓缓道。戒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