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流儿掬了一捧水，泼在自己的头顶上，接着用力揉洗起来。他已经好几天没有好好洗澡了，虽然八叔嘴上没说什么，但是这大半年相处下来，八叔有轻微洁癖这事儿，江流儿还是很清楚的。所以即便八叔今天没烧热水，他也坚持要冲个凉，好好洗洗。
身体泡在清凉的井水里，江流儿并没觉得冷，反而发出一声舒服的呻吟。他用力搓洗了一阵，却并没洗下什么污垢，低头看了看澡盆，井水还是清彻见底，不由地一阵啧啧称奇。
“有什么好臭美的？”许是江流儿嘬牙花子的声音有些大，影响了正在院中赏月纳凉的八叔的雅兴，八叔当下大声说道。
江流儿吓了一跳，不好意思地大声回答道：“八叔，我想着这不是几天没洗澡了，就想趁今天好好洗洗。我就这么一搓，嘿！居然什么都没有！我这还奇怪呢，这不您老就发话了！”
“你小子这几天不是吃就是睡，要不就是撒癔症，什么活都没干，身子干净点，不正常啊？！”八叔声音渐高，江流儿吓了一跳，当即老老实实洗澡，不敢再说些什么。
一番梳洗完毕，江流儿穿好衣服，来到院中老树之下，想跟八叔套套近乎，却一时间不知该从何说起，愣了一会便讪讪而笑起来。
八叔整个人近乎是躺在摇椅里的，只有双脚脚尖在地面上一点一点的，使得摇椅很有规律的前后起伏不定。自从上次他从外事院给江流儿找衣服时顺便要了摇椅之后，八叔就爱上了这东西。此时八叔虽然半眯着眼，但又哪能不知道江流儿已经来到身前？随即轻咳了一声，开口道：“吞吞吐吐的像什么样子？有话快说，有屁快放，别耽误了我看月亮！”
江流儿先是嘿嘿一笑，接着才不好意思开口道：“八叔，您看，我现在也算是炼气有成了，是吧？只是我先前从海龙师兄那里得来的炼气心法只有四句，现在显得不是很够用了。您老人家也是不出世的高人，这炼气心法您看您能不能传授一点给小子学学啊？”江流儿忐忑不安地说完之后，一脸谄笑地看着八叔。
八叔听了江流儿的话，右脚蹬着摇椅，左脚翘着二郎腿，整个人晃得就更厉害了。仿佛是听到了什么极好笑的事情一般，他先吃嗤嗤而笑，继而捧腹大笑，整个摇椅开始剧烈摇晃起来，有那么一瞬间，江流儿都怀疑他要从摇椅上摔下来了。
八叔就这样笑了好一会，江流儿的表情期间变了又变，先是期盼，后是尴尬，接着有一点愤怒，最后感到深深的失望和惭愧。聪明如他，当然想到了肯定是自己提了什么过分的要求，抑或是说了什么傻话，才让八叔笑得这般不顾形象，肆无忌惮。
八叔总算是在江流儿仓皇而逃前及时停下了嘲讽意味颇浓的笑声。“舌抵上颚津自生，神水三咽归丹田。气随意转定周天，百脉调平心自安。”八叔颇为不屑得说到，“单是这四句，你做到了么？你知道真正得气随意转时什么样子吗？百脉调平又是什么意思，你有了解吗？”
江流儿羞愧低头，汗颜无语。
八叔又道：“古人有云：人非生而知之，乃学而知之。但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像你这般连炼气的门槛都没有跨过的人，居然敢说自己已经炼气有成？！须知管中窥豹，只见一斑。一叶障目，不见森林！一个人，他的眼界大小、格局高低，往往能决定他日后所能达到得高度。似你这般连皮毛都没抓到手的人，不着眼于眼前，脚踏实地，夯实基础，一味的好高骛远，终究难成大器。贪多嚼不烂的道理，你黑叔没教过你吗？”
八叔一口气说完，斜着眼盯着江流儿，目不转睛。
江流儿脸上火辣辣的，八叔说的话字字见血、刺耳难当，但是不得不说，自己现在的确是有些心浮气躁了。他沉思了一会，深深向八叔鞠了一躬，转身迈步就回了自己的屋里。
点灯，研墨，提笔，练字。这是之前八叔交代的功课，现在玉蟾高挂，正是练字的时辰。八叔看着小屋的烛光亮起，微微颔首。他摸了摸自己胡茬稀疏的下巴，没说什么，只是身下的摇椅又一次轻快的摇摆起来，不急不徐。
整整一个时辰，江流儿一言未发。他知道八叔是在敲打他，但是他毕竟是年轻人的心性。宝山在前，却始终不得其门而入，心下难免急躁，看得见得不到才最是折磨人。这一个时辰，他前半个时辰写的都是《千字文》之类的世俗孩童的启蒙读物。从他蕴含着愤怒、委屈、不甘的第一笔开始，到他最后心平气和、云淡风轻的收尾，江流儿总共写了五大张纸。张张干净、整洁；字字工整、严谨。大半年的时间写下来，江流儿的字写的已经颇有章法可循，风骨渐成。
在确认自己心情已经平复之后，江流儿鬼使神差般开始写起来先前自己受困于黑暗中之时，于虚无缥缈间听到的那段不知所谓的话语。
“…….入得名山，须以甲子开除日，再以五色缯各五寸，悬之于大石之上，如此所求必得。又曰，入山宜知六甲秘祝。祝曰，“临兵斗者，皆阵列前行”。凡九字，常当密祝之，无所不辟。要道不烦，此之谓也……”无需刻意去想，这些文字仿佛刻在江流儿脑海中一般。只要愿意，他就能随时随地想起，只是这些文字中蕴含的深意，他就不甚了了了。
写道最后，大纸上满满都是六甲密祝。江流儿笔走龙蛇间流淌出来都只是那几个字：临兵斗者，皆阵列前行！
写完最后一笔，江流儿将自己的劳动成果全部收拾好。摆放整齐之后，他想了想，走出小屋，再次来到八叔面前。八叔此时已经回到堂屋，坐在太师椅上缓缓地自饮自酌。见到江流儿过来，八叔并没有放下手中酒壶，也没有说话。一时间，空气中都写满了尴尬。
江流儿站了一会，终于鼓足勇气说了一句：“八叔，小子先去睡了，您也早点休息。”
八叔眉毛一抬，道：“你今天都睡了几次了？年纪轻轻哪来地那么多觉？”
江流儿闻言，走也不是，站也不是，一时间手足无措。
八叔又喝了两口小酒，语气微缓道：“年轻人，少睡会，有好处。坐下吧！”江流儿如释重负般点了点头，来到八叔对面的太师椅上坐下。八叔瞟了他一眼，眉头又是一皱。
八叔左手对着江流儿一指，口中轻喝一声：“定！”诡异地一幕发生了，江流儿立马就动弹不得，感觉周身上下只有脑子还听自己的指挥，剩下所有的零部件都成了别人的！
“站没站相，坐没坐相！你是猴子吗？”八叔有点生气，放下酒壶，双手十指跳动不停。江流儿就像是江湖艺人手中的提线木偶一般，在一条条看不见的丝线的牵引下，随着八叔的手指跳动而调整着自己的坐姿和身形。
首先是双足跏趺，江流儿眼见自己的右足放置在左腿上，紧接着左足又压置右足上，两条腿就像是拧成一股的麻花。接下来他的坐姿被一点点扳正：腰部伸直、头正颈直、下颌微收，甚至他的舌头都被牵引着不自觉地抵在了上颚上。
疼！不是那种断肢裂体地疼，就像是周身有许多毛虫蜇咬般那种疼，不至于要人性命，但是却让人膈应的要命！
“以后就像这样坐！坐稳后先定心神，平呼吸。等你心情安静下来，呼吸均匀下来后，再慢慢地让眼睛轻闭，微留一线之光即可。把你的注意力集中在自己的呼吸上，你可以默数自己呼吸的遍数，一呼一吸记一数，这样从一数到五，不断循环，如此反复训练。要将自己呼吸调整到：深、长、匀、缓、柔。也就是呼吸不要短促，要绵绵不断，慢慢将一呼一吸所用时间拉长。体会自己的呼吸深入体内之后，如何带动全身的气机。呼吸速度不要时快时慢，要速度均匀。宜慢不宜急，更不要用力呼吸。”八叔的声音在江流儿耳边响起，江流儿用力眨了眨眼睛示意自己清楚了。八叔没搭理他这茬，就这样控制着他又坐了半盏茶时间，才放开了对他的禁制。
江流儿周身束缚之力一去，整个人就像是喝醉了一般直直向后倒去，瘫坐在太师椅里，大口大口的喘着粗气。八叔再次皱眉，从嗓子眼里嗯了一声。
八叔轻轻的一个字，此时在江流儿耳中听来也不亚于一声惊雷。他触电般从椅子中跳起，双手胡乱比划道：“八叔，我错了，八叔！你容我先喘口气，我去外面站着还不行吗？”
八叔瞪了他一眼，却也没在说什么，终究是由得他去了。江流儿见状如蒙大赦一般，一个箭步就窜到院子里，拉开架势，虎虎生风地打了一趟猴拳。翻滚跳跃，尘土飞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