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壤城内有个捏泥人儿的小贩,唤作李赛,手艺精湛,捏出的小人儿栩栩如生。如今五十来岁,却没个一儿半女,原是妻子难产走了,小儿生下不出三月,也病逝去了。李赛悲痛欲绝,也不再娶,只孤苦伶仃生计罢了。
每每思念妻儿,李赛总欲捏着妻儿出来。要说李赛寻常捏别的人来,少得有八成相像,如今捏着妻儿,只撑撑三分。试了数十次,还是不成。罢了,如此李赛便总逢着闲时往山上庙去祈佑,求着妻儿于地下平安。
这日于庙中祈福,刚出了庙门,便有位老翁拦下,还未缓过神来,那老翁便塞来一壶陶坛,坛口着布封着,系着红绳。
瞧着老翁面熟,杵着根笤帚,许是庙前扫地的。李赛欲开口,只瞧老翁摆摆手,转过身道:“当你心诚,且予你的。”说罢,老翁便走。
李赛忙解了红绳,掀了布,只一阵异香袭来。李赛伸手探了探,原是一坛泥土。这泥丝腻顺滑,不硬不软,正适捏些东西来。
又往庙里寻了两圈,不见那老翁身影,李赛便抱着坛子归家去了。
夜里打着烛火,萤影窜动,李赛取了坛中泥土便捏起来。因是思念妻儿,李赛便捏了一大一小两个人儿来,瞅着那大的摇曳生姿,娇娇羞态,仿若真的娇娥般;再瞧那小的,正正捧于手心,那模样憨态可掬,似若顷刻便欲哭出来。这次捏的,竟是九分相似来。
暗暗映着烛光,李赛端详着泥人儿只觉心悲,一时竟哭出来。
许久,夜渐深,李赛只觉眼晕,拭了泪,将泥人置于窗下,熄了灯便睡去。
圆月当空,映的屋内通亮。恍惚间,屋内似有婴儿哭泣,又闻切切嘶语声。李赛只当是梦,便又昏睡过去。
旦日清晨,李赛正睡着,只听房门正响,有人敲着。
李赛披了衣服衣衫开门去,推门只见周三,原是李赛邻居,城内有名的泼皮。
周三只道:“老李,昨夜可听你屋里又是孩子哭又是老婆哄的,老子没睡好,今日你得给咱买酒吃赔礼才是。”
李赛只回道:“你净说笑,我哪来的老婆孩子。”说罢,欲关门,只被周三一将拦下。
周三猥琐顺着门缝往屋里探探,笑道:“老李,你不会是想开了罢?诶,没事儿,凭这情分咱不乱说,许是你挑了个赶场儿的?你告诉咱,咱也去讨一个来。”
瞧着周三那浪荡样子,李赛紧关了门,回道:“你且寻个好生计去罢。”
周三吃了闭门羹,很是不爽,只咂道:“讨了老婆且神气呐,咱要找的生计且比你的顶个儿,你且跟你那摊烂泥巴过去罢。”啐了一口,周三便走。
周三走罢,李赛也觉惊诧,昨夜确是听闻有婴孩啼哭、妇女嘶语声。正回了榻便准备收拾,忽得瞧见窗边放着的泥人儿,李赛一惊,若不是它们活了?本是惊异,李赛却也笑笑,思忖道,若真是活了也好,再见妻儿,此生怕是无憾。
拾掇罢了,李赛便架着摊子开摊去了。
正值上巳节,城内人熙熙攘攘可闹,好些妇女领着孩童来摊前捏泥人儿,一日下来,李赛挣了不少银子,收摊子罢辽,李赛打了壶酒,切了只鸡便回去。
回去正是夜里,外头人们正热闹赶着过节放春灯,李赛只摆了桌酒菜,将捏的那大小泥人儿往桌上一置,三双碗筷。李赛说道:“吃罢。”
李赛夹着饭菜吃着,瞧着面前泥人儿,虽不是妻儿,也有九分相似,如今见着一眼也是好的。正惆怅,李赛饮了几盅酒来。
酒刚下肚,忽闻耳边嘶嘶,李赛一瞧,惊了,旁侧不见那泥人儿,只见一妇人正抱婴儿哄着,低声细语,鬓边儿垂着一缕碎发。
这二人应是那泥人变得。
李赛忽得汵出泪来,不觉恐惧,只哽咽着唤一声“文兰”,抬手将妇女碎发挽置耳后。
那唤作文兰的女子只低头哄着婴孩,轻轻拍着哄他睡去。瞧着文兰没得反应,李赛便思忖着,许是泥人变得,不通人语罢。却无妨,如今只瞧着二人,便心满意足。
忽得那小儿哭出来,响声高亢,嘹彻的很。李赛正慌着不知如何办,未久,只听有人敲门来,那人喊着:“老李,开门,怎的又闹,你且赔酒给咱!”
是那泼皮周三,老李顾不得,只想哄着孩子,却只见周三一脚将门踢开闯来。
周三瞧着桌上好酒好菜,正坐着一女子抱着婴童,猥琐笑笑道:“呦,您果真是有了家室,怎不早说。”周三往桌子前凑,只身坐下,拿过酒壶便饮。
李赛说不得什么,只关了门去,说道:“我只叫你去讨个生计来,你讨了什么?”
周三正咂了口酒,盯着那女子道:“急不得,咱不得好生琢磨琢磨。”又一口,周三问道:“你老婆哪寻得?”
“吃了酒你便走罢。”李赛只叹叹,将女子于坐上扶起,往里屋去。周三瞧着李赛这高冷样子,不就是有个生计又讨了老婆来嘛,得意什么,正气着,周三顺了酒壶便向李赛追去,只一个头震,酒壶正砸在李赛脖颈,李赛霎时昏晕过去。
女子只抱着婴童缓缓站着,周三瞧着女子身形妩媚,歹心顿起,一把抱住女子,将那婴童扔于地上,将那女子扑倒。
见那女子也不反抗,周三正起劲,只瞧女子莞尔一笑道:“公子往后便不孤独辽。”
女子咯咯一笑,只听一声惨叫,周三霎时化作一滩稀泥糊在地上。女子起了身,将李赛拖至榻上,抱起地上婴童,继而哄着。
未久,烛光窜闪,忽而有人进屋来,捧着壶坛子,原是一老翁,似若在庙内扫地的。
老翁捧着坛子,瞧着女子正坐于酒桌前哄着婴童,只笑笑,往里走至周三化作的那摊淤泥前,俯下身来将那泥土装于坛中。罢了,便走。
旦日清晨,李赛正抚着脑袋于榻上撑起,脖颈一阵酸痛。瞧着房门紧锁,泥人儿正于窗下静静立着,桌上饭菜剩大半,酒壶正倒在地上。
“周三。”李赛忽得想起,自己许是被周三打昏的,紧起身搜了柜子,值钱的大都没丢,李赛才放下心来。
又过几日,李赛闲着往山上庙中去祈福。正碰着个妇女,面带愁容,尽是憔悴。正有认识的经过,同那妇女道:“节哀顺变便是,尽是如何求,也见不到,还得好生照顾自己才是。”原是那妇女死了女儿,来庙上祈福。
李赛忽得念及妻儿,尽是感同身受,鼻子一酸,欲往庙外走,忽得听闻有人说道:“当你心诚,且予你的。”李赛紧回头瞧,正是那老翁,捧着一坛子,坛口着布封着,系根红绳。
李赛正盯着那老翁,老翁忽得往自己处瞧了眼,微微一笑,便转身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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佥生阁内——
阁子后的钟山须弥湖旁,几人正坐于亭内吃酒。
里头有位女子,通体雪白,人身蛇尾,垂发乌黑,头上正一根红绳,唤作白矖。
“白矖姐姐,皆说你有神土,捏出来的东西皆可化生,果真如此?”独尘问道。
白矖只笑笑,独尘又道:“那姐姐且捏个我出来,此番让它看着钟山那些小兽去,我且去逛逛。”
楠翁听罢,一掌将独尘拍回原型,是一人面狐狸。楠翁说道:“净想偷懒,懒蛋。”
玉面狐狸只摇摇尾巴,溜溜跑回钟山去了。
储衍笑笑,问道:“老头近日总下凡去,可是往人间送白矖的躁矢去了?”
楠翁点头说道:“凡间不少相思之人,我**藉相思之情罢了。凡人不识,不知是躁矢,只觉有异香,当是泥土罢了。”
白矖,身如雪白,人身蛇尾,其躁矢有异香。凡躁矢捏成之物,昼如黄泥,夜中方可活,通人语。
佥生刻·卷二十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