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奉伫立良久,转身离去。
一连几天,我不说一句话,常常蹲在篱墙下,细细侍弄那些菊花。
“唉呀县丞大人,您怎么来了?”哥哥正欲向我走来,忽又折向门口。
“哦,我呀刚刚从太守大人那里请示完公务回来,给你家带来一个好消息。”
“好消息?什么好消息?”哥哥将县丞让进屋里。嫂嫂赶忙沏茶。
“我呀向太守提到你,说你办事牢靠,为人直率,”他喝了一口茶。哥哥笑着摆摆手,给县丞续茶。
“那太守五公子正好也在,便问你是否刘兰芝的哥哥,我说是。——令妹的事现在也是传遍乡里了,想来这五公子也知道了,便当场请求太守大人向兰芝姑娘提亲。我当时都愣住了,不知道这五公子心里竟深爱着令妹。太守大人看来是知道,他不反对,便托我来说亲。这五公子啊,人长得极其俊美,才华又好,至今没有娶妻。受太守和五公子之托,我回来就直奔贵府来做媒人啦!”他一口气喝完一杯茶,看来是渴透了。
“啊?这可真是太好了!”哥哥长舒一口气,从来没有这么畅快过,眉眼间的喜色难以自禁。
母亲闻言走出来,以眼神相问。我摇摇头。
母亲叹了口气,进屋对县丞说:“县丞大人,劳您费心了。能太守公子抬爱,让您来我们家提亲,可是兰芝不久前才被婆家遣送回来,又有县令公子的事在前,兰芝已经发誓不再嫁人。我们这做母亲和兄长的,也不好多说啊!”
哥哥呼地站了起来,稳了稳情绪,又拱手作揖请县丞稍等片刻,便急急走到我跟前。
“你到底怎么想的?这可是太守公子啊!比那个府吏焦仲卿简直是天壤之别!这是你命好!将来享不尽的荣华富贵!要是再错过这次机会,你后半辈子不会再这么幸运了!”
仲卿,是我心里温暖的存在,联系着我的前世今生。爱他,已经成为一种习惯了。我从来都没有想过爱上另一个人、和另一个人生活是怎么样的。
何况,今日一见那县丞,我不由得就想到白奕,想到灵儿……
我无声地拒绝。
“唉!”哥哥狠狠地甩了袖子,“你到底有什么打算?你得三思而后行啊你!这么大的事情你想不都不想就决定了?”
“不用想了,嫁给本公子就是!”一个声音朗然自信。
我不用猜,这就是那太守五公子。
“唉呀,这是——”哥哥只见他衣着华贵,气度不凡,却又敢贸然认人。
“五公子来了?”县丞笑迎出来,仿佛他是主人。
“啊?五公子啊?哎呀!”哥哥惊叹地上下打量着他。母亲和嫂嫂也惊喜不已,互相看看点点头。
这厮,仅仅以这金玉皮囊,便俘获了一众人的心。
“跟我出来!”他不由分说拉着我的手就往外走。
“你干什么!”我的手被攥的生疼。
在当年教书的桃花树下,他站住了。
“你不用说话,听我说就行。”
还真是霸道!
我瞪了他一眼。
“你心里放不下焦仲卿,但是你回不去了。且不说焦母对你有成见,单凭你无法再生孩子,就不会被焦家接纳。所以,你死了重回焦仲卿怀抱的心吧!”他似笑非笑地看着我。
“你——”我心火如焚,可是——他说的是实话,是我不得不承认的实话。虽然我心里还抱着对仲卿的希望,但其实我心里很清楚,这希望是镜中花,水中月。
我不说话,看着了无生气的桃树,心里叹气。
“但我不一样。我家不止我一个儿子,传宗接代这种事对我没有影响,所以我也不在乎。因为,从我见到你第一眼,就只想和你在一起。”他双手握着我的肩,“以前无望,现在我绝不放过你!”
我打下他的手,转身倔强地说:“你怎么知道仲卿不会来找我?”
“他也许会来找你,但找不回你了!”
“你不在乎我心里有他?”
“不在乎。我有信心,取代他在你心里的位置。”
“过分自信就是自大!”我揶揄他。
“自信也好,自大也罢,我是一定要娶了你。另外,如果你答应,”他的唇附在我耳边,气息吹得我心慌,“我会设法立刻放了灵儿的哥哥!”
我立刻转身,瞪着他的眼睛:“你说什么?此话当真?”
他嘴角上扬,轻轻点头。
既然我与仲卿无望,既然是太守之子这么好的条件,既然他深情于我不计以往,既然他能够救出灵儿的哥哥——灵儿哥哥,是灵儿最亲爱的人,是灵儿父母最后的希望,救出他,是我最后能为灵儿做的……
“好,我答应你!”
他笑了。
这厮,站起来蛮好看。
“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你不许反悔!一定要救出灵儿哥哥!”
他认真地点点头:“我就喜欢你!果然没看错。”
走进庭院,一群人期待地望着我。
“兰芝,你打算怎么办?”哥哥又是期待又是不耐烦。
“兰芝任性,让家人烦忧了。我虽然和仲卿有约,但心知一切无可挽回。今日愿听哥哥安排,答应这门亲事。”
“哎呀太好了!”大家都高兴地笑了。
“好好好!我这就去回复太守。”
府君得闻之,心中大欢喜。视历复开书,便利此月内。六合正相应,良吉三十日。今已二十七,卿可去成婚。交语速装束,络绎如浮云。青雀白鹄舫,四角龙子幡。婀娜随风转,金车玉作轮。踟蹰青骢马,流苏金镂鞍。赍钱三百万,皆用青丝穿。杂彩三百匹,交广市鲑珍。从人四五百,郁郁登郡门。
犹记得:当年课文叙述这场盛大的婚礼,我曾穷尽想象。
如今,竟亲临其境。
这位霸道公子,他真的是用心了!
“兰芝,你准备得怎么样了?”
我摇摇头。
“兰芝,刚刚府君来书信,明日就要来迎娶你了。你手巧,做套自己喜欢的衣服吧!”母亲慈和地说。
我既没有“手巾掩口啼”,也没有“泪落便如泻”,这结局难道不是已经很好了吗?
将琉璃榻移到前窗下,拿来刀尺绫罗,给自己做了套改良版的汉服。我并不喜欢什么绣夹群,单罗衫。新娘装嘛,自然优雅得体喜庆美丽就行。不到傍晚,一套礼服便做好了。
“兰芝,你这是什么衣服样式?跟之前的婚服大不一样。”嫂嫂好奇地边看边问。
之前的婚服?哦,那是与仲卿成婚时的婚服。
我叹了口气,走出大门,望着日落西山,默默与仲卿告别。
马鸣长嘶。
仲卿狂奔而来。
我迎了上去。
许久不见,仲卿竟憔悴至此!
“兰芝!兰芝!告诉我,这不是真的!五公子忙着婚事,他要娶的人不是你对吗?快告诉我!”他狠狠把我抱进怀中。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这许多日不见,如同隔了三生三世。
“对不起,仲卿。一切并不如我们所愿!焦家我已经回不去了,整日待在家里也为家人徒增烦忧,如今太守之子求亲,我已经答应了。我们的缘分已尽。”
“你说什么?你在说什么?!我还在这里痴痴地等着你,你却另栖高枝!我是不是应该祝贺你啊?”仲卿哭了。
记忆中,好像是第一次见他哭的这么伤心,这么绝望。
“仲卿,我和你在另一个世界的时候,本来是没有缘分的。因缘际会让我来到这里,和你有了一段金玉良缘,已是上天恩赐。我很知足。你无法脱离世俗的藩篱,我也无法躲避世俗的约束。我们的相濡以沫是痛苦的,不如相忘于江湖。”
“不!我对你的情义永远不变!可是你……没有了你,我怎么能活得下去!”
“千万不要这样说!我跟你说过,我不喜欢尾生抱柱的故事!你若死了,我又怎会独活?可我们爱情还在,要珍惜生命!两情若是长久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所以,你还是要嫁进太守府?我还是要带着对你的爱情独守空房?”
我没有说话。
既然回焦家日子艰难,与其让爱情消磨在柴米油盐里,让仲卿左右为难,不如嫁进太守府,对大家都好——除了我和他。
“那就黄泉相见吧!”仲卿策马狂奔而去。
“不许这样!”
我的声音飘散在冷风和尘土里。
他会做傻事吗?
我记得,《孔雀东南飞》里刘兰芝先“揽裙脱丝履,举身赴清池”,后才有焦仲卿“徘徊庭树下,自挂东南枝”。
如果我不出事,他定然心中牵挂,不会“独向黄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