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伯特的脸一阵青、一阵白,双脚有些瘫软无力,他开始怀疑自己的神经是否有些错乱,或者交缠在一起打结了?刚刚发生的事让他感到不知所措,脑袋瓜里一直重播着男人刚刚落下的那些话,一股不祥的预感重重地锤打着他的心,黑色的云雾笼罩着他的全身,他感觉鼻头酸酸的,重重的水蒸气聚集在眼眶里,沉甸甸地马上就要随之落下。
大家都意识到赫伯特的不对劲,忧心忡忡地问他是不是哪里不舒服,他强作镇定,一遍遍地告诉自己刚刚那些话一定是他的幻觉,他必须马上撤下那些不着边际的幻想,刚刚那个奇怪的男人什么也没有说,他没有必要自寻烦恼。
赫伯特勉强在脸上画出了一个灿烂的微笑,舒展了紧锁的眉头道:“不好意思,我肚子不太舒服,要去上洗手间。”
“那快去洗手间吧,你的样子差点把我吓死了!”妈妈陈爱莎轻拍赫伯特的脸,笑容像雨过天晴的彩虹,弯弯地挂在脸上,苹果肌缀在她粉嫩的双颊上,像是波士顿最美丽的风景线。
在转过身之前,一道手电筒般的视线就要穿过赫伯特坚实的心墙,直达他心底最黑暗处。赫伯特与卡洛儿打了一个照面,卡洛儿若有所思般望着赫伯特,赫伯特别过脸,故作镇定地往洗手间的方向跑去。
一股股无形的压力重重地打压着赫伯特,最近发生了太多不可思议的事,打乱了他原本平静的生活。他努力甩开与它们的缠斗,安慰自己千万别被别人的话影响了自己,更何况还是素不相识的陌生人。
夜幕逐渐低垂,赫伯特两家人商议好到附近的饺子店吃著名的东北饺子火锅,陈爷爷和陈奶奶聊起从中国山东来到波士顿做生意已经三十余年仍不胜唏嘘,感叹岁月如白驹过隙,如今陈家已经在波士顿落地生根,而赫伯特转眼也快十岁了。
赫伯特望着大家的笑脸,在火锅蒸腾的水蒸气里变得那么迷朦,但这些笑颜,又仿佛就要随着袅袅的白烟旋即化成风消散在空气中。他不知道谁会遭遇不测,会发生什么令人悲痛欲绝的事,只觉得胸口被一块大石牢牢压着,压得令他几乎喘不过气。
魂不守舍的赫伯特冷不防打翻了热腾腾盛着火锅汤底的碗,一股热流随即往他手上倒翻,手的热辣痛楚浇熄了他的胡思乱想,他终于回神到此时此刻,疼痛的神经在他手上活跃地跳动着,他忍不住大喊了一声:“好烫!”
众人都被赫伯特吓得惊慌失措,手忙脚乱地开始安慰他,奶奶赶紧替他收拾残局,陈爱莎立即把赫伯特拉到一旁敷药。
“我的孩子,你是怎么了?怎么这么粗心大意?是不是很疼?”陈爱莎一脸苦恼,仿佛被烫伤的是她自己。
“妈,你不要担心,虽然很疼,不过敷了你给我的药,很快就会好的。”赫伯特只能这样安慰妈妈,同时也安慰着自己。
眼角的余光扫描出一个熟悉的身影,赫伯特知道卡洛儿在关心着自己,可是却无从向她坦白刚刚所发生的一切。他很懊恼,或许他根本不应该相信那江湖术士的“话”,或许他该承认一切都是自己的庸人自扰,想象力过于丰富。
享用完丰盛的火锅饺子宴后,两家人便朝下一站奔去。在独立日这天,傍晚时分的大贝壳露天广场早已是人山人海,许多人一早便携家带眷,准备享受一场丰富的听觉与视觉飨宴,还有那各式各样的烟花大汇演,更会将庆祝活动推向另一个高潮。
好不容易觅到了一个较空旷处,一行人铺上野餐垫坐定后开始谈笑风生,准备等待晚间时分超高水准的交响乐表演。赫伯特瞥见雷纳德.辛普森和他的家人就坐在不远处。雷纳德和弟弟艾弗里.辛普森是双胞胎,人称“影子杀手”,他们几乎形影不离,这当然也包括作弄人的时候,赫伯特每年都期待班级的名单能有少许变动,但无论世事的变化再大,仿佛就算沧海桑田,他们都会很不巧地念同一个班级。
今年已经是他们同班的第四个年头了,雷纳德及艾弗里的名字也已经出现在卡洛儿的日记中长达四年,堪称为永久纪录的保持人。翻出卡洛儿日记中用来加诸在他们身上的形容词,不外乎就是“讨厌鬼”、“大灰熊”、“过动鼠”等等。经过班上同学的一致认同,若要避免一场无妄之灾,那避开这影子杀手才是万全之策。
卡洛儿卷缩着身体靠着妈妈蒂芬妮,躲在她的怀中至少可以免去一点被认出的风险。但是情势随着隔壁坐着的那家人突然离开后有了变化,只要放眼望去,影子杀手就在距离他们的二十步之遥。
雷纳德用那双锐利的双眼环顾着四周,他的目光犀利,就像一对流动的红外线探测器。在赫伯特他们就读的小学,被雷纳德的红外线探测器侦测到的猎物往往很难挣脱他的魔爪,现在他又在虎视眈眈试图找些乐子,而卡洛儿常常都会是其中一个受害者。对他们,卡洛儿总保持着敬鬼神而远之的态度,因为不想多生事端,所以宁愿避之大吉。
卡洛儿畏首畏尾地躲在妈妈蒂芬妮的庇护下,眯起眼睛窥视着雷纳德,希望能减低一些被探测到的风险。可是赫伯特就坐在她附近,拿着玩具逗弄着她白白胖胖的弟弟马克,真可谓是暴露在高风险区。卡洛儿小声地呼唤着赫伯特,好让他提高警戒,可是此起彼落的喧嚣声根本无法让他听见她的声音。
这时艾弗里走近雷纳德,朝卡洛儿这里指了指,卡洛儿心里一凉,立刻跑到赫伯特身边向他报告军情。赫伯特把脸转向四十五度角,正脸迎上了双手叉腰,下巴微抬的雷纳德。卡洛儿眼前突然闪过一头犀牛向前蛮横冲刺的画面,她拉着赫伯特走到别处,试图在独立日这天躲避行星撞地球的灾难。
影子杀手一个健步把他们前后夹攻,犹如巨型汉堡的身形此刻却化作了两道坚实的墙,再走上前一步只怕会撞上那两堵不怎么结实的肉墙。雷纳德瞅了卡洛儿一眼,艾弗里嘴角泛起一丝轻蔑的笑:“嘿,赫伯特,带你的女朋友一起来看烟花汇演?好浪漫哦!”
雷纳德用他不屑的眼神,贯彻着那讨人厌的神情接着说道:“你的品味还挺特别的嘛!”
赫伯特俏皮地向卡洛儿眨了眨眼睛,眼神中闪烁着自信的光芒,暗示着她他知道该如何应对。“我们就是很好的朋友,常常互相作伴,就好像你们也只有彼此作伴,不也跟我们一样可怜吗?”
雷纳德一向来都不擅辞令,现在已经一句话都接不上来,不悦的眼神飘向弟弟艾弗里求助,刚刚来不及收回的笑容还僵在半空中。
艾弗里撅了撅那类似鸵鸟般又宽又大的嘴,又把眼上的聚光灯投射在卡洛儿脸上,把她照射得浑身不自在,随即开了口,粗短的手指还不忘在她脸上比划:“其实卡洛儿长得蛮可爱的嘛,小巧玲珑的鼻子、还有鹅蛋的脸型像极了妈妈。还有赫伯特,听说你妈妈是个中国娃娃,可是你那浅褐色的眼睛和棕红色的头发是从哪里冒出来的?是遗传自你爸爸吗?”
艾弗里说完,转而向雷纳德使了个眼色,雷纳德像中了彩票大奖般得意地大笑,搭配那夸张的表情道:“噢!我的天,我们竟然忘记了赫伯特连自己的父亲是谁都不知道呢!”
艾弗里笑得弯下了腰,再次用那言语的炮弹连环攻击卡洛儿:“或许卡洛儿可以尝试用她脸上的雀斑当成地图,按图索骥地帮赫伯特寻找他的亲生爸爸,我现在好想,好想在她的脸上拿笔下一场围棋呢!”
雷纳德大笑附和,口沫横飞道:“那我们赶快去拿笔吧!哈哈哈哈……”
卡洛儿感觉眼睛干干的,喉咙也是干涩的,突然好想让老天下一场大雨,遽然而至的大雨或许能滋润一下她眼睛,那别人也不会发觉她在流泪了。她望着身旁的赫伯特,他的手紧紧握成了拳头,手上的青筋也因为用力过猛而浮现了,就像是一颗随时要炸开的炸弹。
她紧紧地拽着他的衣袖,生怕一个放手他就会朝影子杀手飞扑过去,若这场灾难是因为语言暴力而开始的,她不想到最后也因为肢体暴力而导致流血事件,因为她知道这不会是故事的结束,而是开端。
深呼吸后,赫伯特轻轻拍了拍卡洛儿的手,宛如在示意自己已经成功冷静下来。他拉着卡洛儿往回走,她向他会心一笑,他蹙眉开口道:“把垃圾留在垃圾筒,既然扔了就得放下,既不会再沾污双手,也不必逗留在垃圾筒旁嗅吸其污浊之气。”
“这番话怎么这么像你爷爷所说的?你曾经偷看过他的日记吗?哈哈,十岁的小朋友怎么能说出这么禅意的话!”卡洛儿的内心很舒坦,虽然表面上他们像斗败的丧家犬般逃走了,可是这正是她所想的,何必跟小孩子计较呢?频率不同的生物,终究无法沟通,影子杀手大笑,笑她们的可怜,她同情,同情他们的无知。
回到原来的位子,卡洛儿试图抹去今天种种的不快,试图融入身边的一切,试图裂开双唇让自己的嘴角上扬,就像在场的人一样。大家是那么万众一心,即使离多年前的独立日是那么地遥远,即使美国独立至今已踏过了二百多个年头,可大家的笑容仍然是新鲜的,今天仍然是大家共同纪念独立的大日子。
虽然在他们还未了解何谓国家独立时,就已经随同家人前往参与其盛,当时小小年纪的他们就已深刻体会大家聚集在一起,一齐享受一个伴随着自己成长的国土真正重生的喜悦是多么幸福的事。
享受着自由的空气,享受着无束的风,这种享受,是金钱无法赋予其价值的。许多人的小爱飞到空中串成了大爱,就像无数水蒸气飘到空中聚集成厚重的云朵,之后沉甸甸的乌云是凝聚了无数的小爱所积累成的大爱,变成雨降落在大地,用天地间最自然,也最直接的方式润化了万物。赫伯特突然意识到“爱”是一个水循环,润物细无声;而“恨”亦是一个恶循环,杀人于无形。
静默的时间伴随着周遭的喧哗来到了华灯初上的时分,欣赏过著名的交响乐后大贝壳露天广场人声鼎沸,无数动人的音符仿佛还在耳边缭绕,接着又要迎来另一波的高潮。赫伯特看着手表,再过五分钟就是十时三十分了,万众期待的烟花大汇演马上就要在空中拉开帷幕,大家都屏息以待,翘首盼望着天空捎来的惊喜。
赫伯特和卡洛儿不约而同地站了起来,好像这么做就能靠近天空多一点。时间一到,无数个烟花直冲上云霄,就像一个个士兵举起手率先带领民众的视线移向天空,在空中向国家敬礼,漫天飘扬着红、白、蓝三色的彩纸,承载着无数喜悦从天而降。
各色烟花炸开了天幕,点亮了五十万观众的眼球,赫伯特与卡洛儿不约而同地相视一笑。此时的赫伯特终于发自内心的笑了,内心是多么心满意足,看烟花就像看着五彩缤纷的金线一针又一针地缝补着天空,哪怕这无际的苍穹是多么的辽阔,尚且能被修补,他的烦恼和这天地比起来,已经变成了绣花针。
此起彼落的爆响声掩盖了人语声,赫伯特凑近卡洛儿的耳畔说道:“卡洛儿,你知道吗?人们总习惯缅怀失去的,而不珍惜拥有的,这样就永远无法把握眼前的幸福。我的身边还有你们,所以我觉得很幸福,再不睁开眼睛好好欣赏周遭的真善美,就算再绚烂的烟花也只会是让人不屑一顾的过眼云烟。”
卡洛儿失笑,这个小大人终于找到一个契机提醒她要懂得惜福,同时也借机安慰着自己。其后他们同时沉默不语,心里默默地把握这一刻绚丽烟花的稍纵即逝,因为他们知道,未来的日子里只要有家人和知己的陪伴,生活将不再孤单。
夜空被烟花缀点得十分瑰丽,散发着哗众取宠的美。卡洛儿察觉一只白色猫头鹰在她头上飞过,嘴上还一直不停地重复着:“赫伯特就快死了,赫伯特就快死了!”卡洛儿惊呆了,吓得手足无措并跌坐在地上。尽管现场人声鼎沸,她还是可以清楚听见猫头鹰一直在重复的话。
她望着夜空,试图在眼花缭乱的烟火中找白色寻猫头鹰的踪迹。
赫伯特注意到卡洛儿的异常反应,立即关心道:“卡洛儿,怎么了吗?”
卡洛儿心神不宁,抛下了一句话:“我肚子不太舒服,先失陪了。”
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卡洛儿循着白色猫头鹰的声音,最终在流动洗手间附近的矮丛林找到了她。
“猫头鹰,刚刚是你在说话吗?我听见你说赫伯特就快死了?究竟是怎么回事?”
“这是几天后的事,记得别让他去上学。”
这是卡洛儿第一次正式与人类以外的其他生物沟通,虽然她以往也曾听过一些不真实的“动物语言”,但她一直都怀疑自己是否有轻微的妄想症。这次亲身验证了这么神奇的事迹,让她禁不住打了一个冷颤,冷汗直流。
卡洛儿还想再问个究竟,白色猫头鹰就凭空消失在暗夜里。
身后有人叫着卡洛儿的名字,她一转身看见一个模糊的身影。
“赫伯特不会有事,刚刚什么事都没发生,你只是来上洗手间的,现在你可以回到表演场地了。”
卡洛儿眼神空洞,径自往回走去,就像不曾发生过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