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总是要问凭什么?
我们当它是一种不服,也同样可以将它当做一种拒绝,你负面的情绪,疑问,愤怒,不舍,惋惜,悲伤,这是人本常态,你不必遮掩,不必逃避。
李喆认认真真地在墙壁角落刻下一横,表明挺过去了一天,明天会是一竖,后天也会是一横,等写满了一个正字加上一横,这段日子也就过去了。
二〇一〇年九月五日,天气晴,阳光炽热,军训第一天。
军训基地远离城市,却也不存在什么安宁,一声声号令响震天空。男生站在大太阳下面站军姿,眼角余光艳羡地瞥着旁边阴凉下休息的女生,一边想着想为什么她们能有帅帅气的教官,为何男女生的待遇如此不公啊。
“看什么看,想当女生是不是,是个男生就给我站好了,我看看你们谁今天乱动!”
成熟的水稻压在秆上,随风舞起阵阵波浪,拖拉机的声音一阵嘈杂一阵微弱,骄阳如火,李喆小声吐槽:
“为什么我们不能站在阴凉底下站军姿……”
“谁在说话,第二排的男生!”
吕洋一声怒吼,李喆吓得心一颤。他心里想:您是二娃吗?
旁边的钟文泽用手轻轻碰了他一下,他又一颤。
他用余光一瞥,刚好和钟文泽的眼光相撞,下一秒闭上了眼睛,不敢看钟文泽了,心跳有一些诡异地加速了,他不是有社交障碍,而对于陌生人有一种莫名的……羞涩。
钟文泽看着旁边这个少年深呼了一口气,然后又深深地吐出去,感到十分无语。这孩子怎么了,我只是想和他商量一些事,不至于面红耳赤吧!
大地接受严酷的炙烤,阴影所过之处皆是金色的一片,从稻田四处吹起的风撞到了坚硬的墙壁,愣是被摧毁,而后不知所终。所有人的淡灰色军训T恤衫被染成了极深的颜色,脸上的汗水从额头滑到下颚,凝成巨大的汗滴砸在了地面上,却又很快挥发,不留一丝痕迹。
好在上天总有眷顾时,光阴携日光流转,在天上以看不见的速度飞驰,当越过一株株白桦时,遮挡住一泄酷暑,洒下一片阴凉,是焦躁羁跃中最安宁的一片天地。
所有人总算都松了一口气,这太阳再烤一会估计要中暑。吕洋不愧是专业教官,站了一个半小时的军姿看起来一点事儿都没有,钟文泽暗道,仍旧试图联系旁边的李喆。
“噗呲噗呲……”
微弱的示意声和蝉鸣混为一体,传不到吕洋的耳朵里。
后者看了他一眼,没有了先前的那么羞涩,小声地说:“有什么……事……吗?”
钟文泽也小声地说:“我是想问问你,想不想逃开训练?”
李喆一惊,故作淡定,悄悄地说:“你有路子?”
钟文泽也悄悄地说:“三成把握成功……”
“正吗?”
“绝对正,童叟无欺……”
“我叫钟文泽,你叫什么来着?”
李喆压低声音道:“李喆……我记得你,你自我介绍的时候……”
话还没说完,一只大手轻轻地放在两人的肩膀上,淡定地说:“你俩聊得挺欢啊!还正不正!行业黑话整哪来的?”
李喆和钟文泽一个虎躯一震,一个娇躯一颤,冷汗瞬间迸发而出。
吕洋帮他们扶了扶帽子,然后郑重地说:“想不想休息?”
钟文泽刚准备找借口,李喆忽然说道:“想!”
前者心里仿佛一万只羊驼奔过,后背的凉意更甚了几分,肩上的大手好像能压垮他们的肩膀似的,持续发着力。
沉默了五秒钟,吕洋忽然一笑,拍拍二人的肩膀,眯着眼睛说道:“你俩去食堂里把饮用水抬回来,然后可以休息了。”
钟文泽信以为真,劳动换取休息,岂不美哉,然后吕洋走到队伍前面大声道:“全员就地休息,刚刚指定的两人完成任务休息!”
全班除两人以外无一不欢呼雀跃,然后立刻坐下来休息。
“歪日……”钟文泽暗骂道。
军训基地很大,比云海中学大好几倍,因为不止一个学校来这里参加军训。
这里没有商场,没有车马人海,只有小卖部,小卖部里只有普通的水以及廉价的水,这里感受不到任何城市的气息,教官们说这也是磨炼的一环。
才刚来第一天,李喆二人根本没有摸清楚食堂,宿舍楼在哪里,如果来时在车上有一点零星的记忆,也被这如火的剩夏,被那随风流火压榨的一点不剩了。
“刚刚的事,对不起啊。”钟文泽走在李喆后面,李喆从刚刚到现在一句话也未曾和他说过,他觉得李喆肯定是在埋怨他,当然原本就是他的错,于是选择道歉。
“啊?为什么道歉?”李喆摸不着头脑,他不明白为啥钟文泽要给自己道歉。
钟文泽说:“我刚刚不是连累你要一起去抬水吗?”
李喆说:“无妨。”
钟文泽说:“那你怎么不和我说话?”
李喆说:“我只是不擅长搭话罢了。”
钟文泽说:“为什么?”
李喆说:“不知道……”
“那你跟我说话吧!我擅长搭话!”
“嗯,好。”
“你知道我刚刚说的办法是什么吗?”
“你说。”
“装作中暑,具体计划我已经有了!”
“没用的……”
“为什么?”
“不知道……”
两个人的影子被太阳从背后拉得很长,然后人和影都漫步走过草坪、操场,一人在不断地说着一些什么,另一个人时不时应答亦或者点头摇头。
“我好像记得你了,开学第一天,在讲台上被吓到的那个男生就是你!你竞选了物理科代表!对吧?”
“嗯,挺尴尬的……”
“哈哈哈哈哈哈哈!是挺尴尬的。”
笑声又不知道传到了哪位教官的耳朵里,从某处传来一声呵斥:“干什么呢?!回去训练!”
钟文泽拉起李喆就跑,他在前,李喆在后,也许他不知道,他所相信的缘分就是身后的人。
至于为什么要跑,他也不知道,他们完全可以解释,然后询问路线,不过也许这样会刺激一些吧。
日光灼热,同样,光辉洒下,种满树木的步道上,如风般的身影跑过,扬起了一阵尘灰,携卷起一串又一串稀碎的阳光屑,这是从叶片间漏下的金色碎花,即使不是清晨,在这平淡不过的林荫间,产生了丁达尔效应。
路过二号教学楼时,钟文泽的目光有些滞待。商屿中学也来这里军训,此时正在教学楼下集合,钟文泽极目在两千多名学生中寻找着一些什么,甚至脚底下的步子都慢了下来,不过李喆并没有注意到。
找了很久,两个人才找到食堂所在地。饮用水堆置的屋子里开着空调,阵阵凉风吹出,玻璃门上凝结了薄雾。
钟文泽将脸贴在玻璃门上,凉意从脸上可触及之处瞬间传遍全身。
“爽!”
李喆指了指门,示意看过去,一个大妈正站在门后,钟文泽立刻把脸收了回来。
“来干什么?”大妈一看就是终年食堂工作者,粗壮的小手臂,卷卷的头发,还有那穿透心灵的眼神。
两人说明来意,然后试图进到房间内感受一波人间挚爱,但奈何大妈矮胖的身躯,将开门时的冷气都硬生生挡了回去,向二人搬出两箱水,然后关上门,是个不讲情面的主。
“这也太无情了吧!”
站在一小处阴凉下,钟文泽不禁发出呐喊,李喆默默地看着他。
二人回去的路上,商屿中学的学生已经集合完毕,行李和他们一样放到了广场上,应该是到其他操场上训练去了,这意味着接下来的十几天,两个学校要一起军训了。
“报告!我们回来了!”
“怎么这么久!拿瓶水给我蹲一边休息去!”吕洋看他们两个人也是一脸嫌弃。
整整半个小时的休息时间还剩十分钟,钟文泽欲哭无泪。
“别哭,还是少流点眼泪,不然我怕你脱水而亡。”王宇恰如其分地出现了。
“滚蛋!”钟文泽气不打一处来,骂骂咧咧。忽然发现李喆不见了,然后寻找他的身影,后者喝了一口水,然后小心翼翼地扭紧瓶盖放到一边,然后默默地盯着自己的手指甲。
钟文泽不禁感叹,世界上居然有此等奇人啊!恐怕自己刚刚和他说的话超过了之前几天的总和吧。
正看得出神,有个人大步向他走来,带着一阵风扑到他脸上,他一下子反过来,自己怕不是魔怔了,看着李喆发了半天的呆。
抬头一看,是片秋然,他笑道:“你好!”其实内心紧张得要死,这么多天第一次和片秋然搭话啊,他总感觉片秋然的身上有股无形的强势。
片秋然面无波澜,还是和之前一样,说着有些口音的普通话,声音倒是很是醇厚。
“我记得你,钟文泽,对吧?”
“嗯,请问你有什么事?”
“你刚刚不在,教官分配了宿舍,我们原本八个人一间宿舍,现在咱们班里多出来三个男生,也就是你和我还有王宇,要和商屿中学的另外五个人一间宿舍,听懂了吗?”
片秋然一边说着,还一边用手摊着比划着,钟文泽看着他发愣,寥寥数语之间他确信片秋然是个好人,要说起原因,只能说他十分愿意相信别人。
“听懂了吗?”片秋然用手碰了碰他,然后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哦,啊!”钟文泽这才反应过来,这不是要人老命吗?商屿中学,孽缘啊!
“没得事,我们互相照顾就好。”
片秋然安慰他,连楼山的特色方言都带出来了,钟文泽又想笑又想哭,笑的是好在数学这门科抱上了大腿,哭的是为什么这档子事总有他。
“唉……”钟文泽叹了口气,然后摇了摇头,故作沧桑地装着抽烟,人生果然充满无语啊。
片秋然又拍了拍他的肩,与刚才来时的表情并无二致,然后走开了。
“哔哔哔哔哔……!”尖厉的哨声划破天空。
吕洋原本是蹲着的,腾地一下从地上蹦了起来,拍了拍裤腿,又皱着一张脸,装作凶狠地看着面前的一群小兔崽子。
“给我站起来!一分钟之内整理军容,站好队,和女生队伍进行合并!”说完后转身小跑和女生那边的教官进行交接。
因为男女生体质不同,所以安排的训练种类和强度也不同,自然而然的将一个班分为了两队。
王宇巧妙地和李喆交换了位置,然后戳了戳钟文泽,趁着吕洋还没有回来,偷偷地跟钟文泽说:“我听说商屿中学今天也来了,你知道么?”
钟文泽平淡地说:“抬水的时候看到了,开大会呢,估计晚饭得一起吃了。”
王宇继续追问:“怎么样?”
钟文泽说:“什么怎么样?”
王宇一下子急了,掐了他一下,说道:“别装傻,你知道我说的什么?”
“呵呵……”
对话因为吕洋的归来戛然而止,王宇一脸不情愿地撇过头去,翻了一个白眼。心里暗道,天晓得你是听不懂,还是不想听懂。
吕洋是一个很奇怪的人,训练站军姿的时候,他要求极其严格,现在集合,他要求正步走好走整齐,但变着法把学生往有阴凉的步道上带去。
但人都是新人,大家才刚认识,哪有那么多的默契,行进自然是万般不顺,横七竖八,惨不忍睹。
队伍传来:你走快点啊!”“能不能让着点我!”等等一系列不和谐的声音。
吕洋站在队伍后十米开外,捂着脸,一脸崩溃,先前带女生的帅教官走过来,搂搂着他,悲伤地说:“唉,别太激动,还有好几天呢!”
吕洋的嗓音有些尖薄,带着些许磁性,无奈道:“第一次带,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紧接着又问:“马仁,你们以前是怎么带的这些学生?”
旁边的帅气教官应声答道:“我向来带的都是女生,比较好管,你们男生这一套你可以去问问队长,他应该比较有经验。”
“嗯,行吧。”
说着,吕洋带着一阵风,跑向走远的队伍,马仁一个人在原地看了看其他队伍,又看了看自己和吕洋带的队伍,笑出了声。
“幸好没走到主干道上去,不然和他们一样都要丢脸了。”
操场十分巨大,容纳两万人也不会显的拥挤,从一到十七班分为两拨从左右两边的们进场,然后集合站到了操场上,熙熙攘攘的各种声音瞬间四起。
白素素撅着个嘴,十分不快地跟旁边的周雨辞说:“真没意思,早上六点钟就上车到这里来了,结果行李还在大堂里,领了军训服厕所里就换了,随即就开始站军姿,现在接近饭点,开什么大会?!”
周雨辞的脸上全是汗,然后轻轻地点了点头,本来长得就很瘦弱,站了军姿后越感觉身体越发单薄了。
白素素看着她,十分担心地说:“哎呀,你没事吧,脸怎么这么白啊?”
周雨辞睁大眼睛,然后问道:“有吗?我父母说我本来就长得这么白,放心,我不会晕倒的,我没你想象的那么瘦弱。”
白素素还是十分担心,这个妹子看起来好弱哦,让人有一种怜惜之感。
“安静!安静!”
两声令下,刚刚哄闹的声音顿时消散,各个队伍的教官也开始巡逻了,刚才的两个小时已经充分让所有人认识到,教官不是好惹的。
吕洋在队伍里一个一个巡视,看到军姿站得不标准的就一个一个敲脑袋,但实际上他本身身高有些不够,男生大多都是一米七以上,少数还有一米八的,当他回到队伍后面时,马仁笑得合不拢嘴了。
“你笑个屁!你长得高你怎么不去啊!”
“你知道你刚刚像什么吗?”
“像什么?”
“我不知道,就是想笑,哈哈哈哈……”
“……”
“那边那两个教官,安静一点!不要笑!”
吕洋一看,队长正盯着自己,他把马仁一踢,立刻站好了军姿。
“对,吕洋和马仁教官,十七连队的,身为教官就要给学生做出榜样!”
“报告!是!”
忽如其来的呵斥让吕洋都有些心慌了,队伍里出现了讥笑声,钟文泽暗叹:“吕洋six啊!”
白素素问周雨辞:“你觉得是不是很搞笑,教官被骂了一顿,哈哈哈。”
周雨辞微微点头,不知道该怎样搭话,白素素感到十分疑惑,难道不愿意和自己搭话吗?她的第一感觉是难道自己不够漂亮,又赶紧问:“妹妹,我难道很丑吗?”
周雨辞微微吸了一口气,然后唇齿清晰地说:“不丑。”
白素素总觉得哪里有问题,又悄悄问:“那我漂亮吗?”
周雨辞偏转身子,眼睛看着她,仔细地说:“漂亮。”
说罢偏转过身子去,白素素还想问什么,身后响起一阵幽幽的声音,白素素的话立刻就被哽住了,是马仁。
“差不多得了啊,咳咳咳……”
接下来将近一个小时,大大小小的领导,上至校长下至班主任代表,一个个拿着稿子慷慨激昂地演讲,中心思想大概是:
这是一场多么有意义的活动啊,你们要是不好好对待,钱也没得退,所以请务必学点东西。
一阵又一阵掌声响起,钟文泽抹了抹眼角的汗水,倍感激动,他身后的王宇因为偷偷喝水被呛到,咳出了眼泪。
班主任代表自然是囊括无数优秀教师称号的罗锦兰,用鹰眼来形容她好不为过,在茫茫人海中一眼看到了王宇,然后大声赞叹:“各位同学要向我们十七连的王宇同学学习,激动到咳嗽。”
众人的眼光齐齐送来,王宇有些不好意思,然后偷偷放下手中的水瓶,做出捶胸顿足的豪迈感。
钟文泽咬着牙说:“差不多得了,你够了啊。”
邹雨玟白素素连同周雨辞都笑了,白素素说:“这也太会演了吧!”
队伍后面的马仁用胳膊顶了顶吕洋,偷偷地说:“不得不说,真的很厉害!”
吕洋皱着眉头,气得牙齿直痒痒,这家伙得重点关注啊!怕在此之前,队长得找自己谈话了,其他人也许看不出来,但队长何等眼力,估计一下子就发现了。
总算墨迹到军训队长梁武发言,梁武属于那种吹毛求疵,刻板严厉的人,有心人可以很明显地看出来,在他宣讲军训注意事项的时候时不时向十七连投以狠厉的目光,而且钟文泽还惊人地发现他和李喆好像听过这个声音,要不要这么巧?
说了半天,所有人同样没有听进去几句,总结一下,主题思想大概是:
你们没有自由,只能听命令,懂?听不懂就罚。
正当他要说完的时候,十七连里忽然传出一阵惊呼,所有人齐齐看去,令人意想不到的是,白素素嘴唇发白差点倒在地上,幸好周雨辞及时扶住了她。
虽说军训晕倒是很常有的事,但谁也没有想到刚刚还很活跃的白素素居然是第一个晕倒的。
吕洋让马仁去打了一个报告,自己跑到白素素面前,再次恶狠狠地说:“真是不给我省心!”
全班同学都围上来了,他大声呵斥:“都给我回去站好。”
也许有些人只是为了看热闹,也许有些人是真的关心白素素,但他一概不管。他反复确认,发现白素素并不是中暑,而是低血糖,便赶紧从裤兜里掏出了一颗橘子味的水果糖。
白素素有些难受地说道:“我想吃草莓味的……”
“……”
白素素被吕洋抬到了后面,片秋然听见周围传来一些窃窃私语。
“你知道吗?这不是第一次了,以前我和她一个学校的,升旗的时候也犯了一回,好像是因为减肥总不吃早饭。”
“真是的,你看她这么瘦了为什么不吃早饭?”
“爱美呗!谁会嫌自己瘦啊!”
“真是为了爱美连健康都不要了。”
流言总是传的飞快,它比病毒可怕。
片秋然提醒了一句:“别这样说别人了,大家都是同学,别乱传了。”
那人白了他一眼:“管你什么事?你知道原因吗?”
片秋然一时说不出话,他不好奇,但他很担心,从某种角度上比所有人想要知道白素素昏倒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