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越来越暗,山兵攻城越来越勇,越来越急,平原兵全力支撑,渐有崩溃之势。稍懂征战的将官都能看出,只要再添兵甲,强力围攻,攻下金鼎城,已在旦夕。这使他们以为,此战定是金鼎山的决胜之战。
收复金鼎城,再以秋风之势,即可扫除入侵群山平原之兵,今岁再无大战,全军欢度朝宗节。
可是,主将杨箭羽只是冷峻看着攀爬攻城梯的兵甲,待到登上城头的勇士都已死尽,方才挥动令旗,派出新一队山兵。
山兵攻城,平原兵守城,越到后来,越看不到决胜之战的希望。
杨剡回到红铠阵中,方知杜灵芝、杨轫已各领一队人,在攻城山兵和金鼎山夜色的掩护下,已先去了城北和城南的河道口。
依据议定的潜入计划,杨轫领着杜灵芝、杜小潇、镇南驿驿兵老大、两名水性极高的海波蓝铠,一共六人,自金鼎河流入金鼎城的河道口顺水潜入城里;杨剡领着十三、剩余三名镇南驿驿兵、两名水性极高的海波蓝铠,一共七人,自金鼎河流出金鼎城的河道口逆水潜入城里。
南北河道口极易为敌所趁,故金鼎城先民在修建金鼎城时,在河面之上的石拱缝隙间设有铁闸机关,在石拱拱背上的城墙间设有箭窗油孔,另置南北河防营负责南北河道口的守备。平原兵占据金鼎城,定然也知河道口的重要,定然也会设下重兵防守。杨箭羽强攻金鼎城,正是为了将城里的平原兵吸引到城墙上,南北河道口守备空虚,杜灵芝等人正可趁机潜入金鼎城。
入城后,杨轫、杜灵芝一队扮作金鼎山山民,摸到驿兵老大家中,以此为查探据点;杨剡、十三一队扮作平原兵,散入平原兵中,摸清平原兵城中布防。两队一明一暗,城中平原兵有所察觉,还可互为策援,免于束手就擒。
金鼎河河面较窄,河水源于金鼎山主峰通天岭,虽至秋末,水流依然湍急。顺水入城,可借水里,无需几分体力,短时便可进城。逆水进城,先不论水道拱背上可能值守着的平原兵,不论散入平原兵被识破的可能,单是湍急汹涌的金鼎河河水,便已让潜入之行多出了七八分凶险。
杨轫之所以选择顺水进城,原本只是为了亲自护卫杜灵芝的安危,以防群山王族血脉断绝。下午攻城时,眼见杨剡策马争先,连入死地,骨肉连心,哪能不生不忍之情:
“兄弟之情,天高地厚。自小而大,二弟所见骨肉血亲,唯我一人。离家愈近,思亲愈切,父亲之死,已使二弟伤悲。至今进城,若是顺利,杨家剩余的活人今夜就可相聚,他若死在进城的河道,如何得偿所愿?我是他兄长,这种时候,我不护他,谁来护他?”
杨轫立时改变心意,不等杨剡回到红铠阵,便向杜灵芝说明原委,又换上平原兵的白衣,领着十三、三名驿兵、两名蓝铠,一共七人,趁黑摸去了城南的河道口。他知道,若不赶在杨剡回来之前出发,他的二弟一定会争着去城南的水道口。
杜灵芝先为杨剡的英勇所震动,又为杨轫的兄长胸怀所感动,也不阻拦,但随杨轫之意。自己也换了一身金鼎山民的红布衣,先领着杜小潇、驿兵老大、两名蓝铠,一共五人,趁黑摸到城北上游河道口。
杨剡回军,两队已去,立知其兄杨轫有意保全自己,方才领队去了水流更险的城南河道口。虽有不愿,但杜灵芝已到城北河道口,总得有人护卫,箭已在弦,由不得自己迟疑,只得赶忙换上金鼎山民的红布衣,望城北行近。
借着身后与天星辉映的战火,金鼎河里的黑水只如千军万马,杀气腾腾,奔涌而下,直到城墙下的石拱口,翻涌出略带腥潮气息的漩涡。月稍缺,只在河心的残枝浮叶间飞驰。
杨剡一路行到城北,终在石拱口望见了杜灵芝五人,正待大步赶上,忽见一名惨叫着的平原兵跌下城来。
还在半空,那平原兵便被蓝铠的两支飞箭射中了脑门和心口,砸到水面时,那平原兵已死得透了。
平原兵尸体在水面砸起的巨大水花急速朝杨剡溅来,杨剡穿惯了刀枪不入的铠甲,哪里想过躲?冰冷的河水瞬间浸透红布衣,不似毒虫咬在身上,也似冰刀子划开了一条血口。
“晦气!死都死了,还炸水珠子冰我!”杨剡一边怨骂,一边举着哆嗦的目光搜索水里的死尸。
除了翻涌的大水泡儿,哪还有死尸的踪影?
早被河水卷到城墙下的水道里去了!杨剡略有颤栗,一股寒气像冬霜一样凝住了头皮。
六人聚到城墙边,并不多言,依计行动开来。城中平原兵忙于抵御杨箭羽的攻击,果然放松了对河道口的防范。
一名蓝铠腰缠小指粗细的麻绳,小心滑下河堤,两膝方才没入水面,整个人便被水流卷到水底,驿兵老大和另一名蓝铠死力拉住。麻绳崩的紧紧的,直把河堤边的泥石刮进河里。
众人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好一刻,才见水下蓝铠重新冒出头来。那蓝铠深吸了一口大气,又顺势潜入水涡中。
河水流泻,身后震耳欲聋的厮杀声更显响亮,杨剡双目如鹰,机警留意着城上的平原兵。
此刻的等待尤为漫长,若折了蓝铠,如何潜入金鼎城?
终于,水下的麻绳变得松弛,很快,绳身又被拉紧。众人松了一口气,他们知道,那名蓝铠已经游到了城墙对面,已将麻绳的另一头拴在了城墙那边的石柱或者树身之上。
驿兵老大和这边的蓝铠赶忙收紧麻绳,系紧在岸边的鱼鳞杉木上。
杜灵芝下到水边,脚尖方才触到水面,便不自觉收了回来:“你们先去吧!水下太冰,我再等一等!”
驿兵老大和这边的蓝铠先后下了水,很快消失在石拱之下。
杜小潇望了望杜灵芝,也过去了。
杜灵芝咬牙又鼓起了一遍勇气,还是没有下成水,她回头望着杨剡:“不如,剡叔先去?”
“再等等吧!等到河水流干了,我再送你过去!”杨剡笑答着,索性挽起了双臂,立在堤上,一副不慌不忙的样儿。
杜灵芝双眼儿一挑,又念天黑,无论好坏脸色,杨剡也看不见半分,只得说到:“叔叔笑我!唉!也该叔叔取笑!灵芝原以为,为了群山山民,即是刀山火海、冰河箭丛也非难事,只要决心坚定,即可战胜。到了这里,我才知道,这具肉身皮囊,才是前行路上最大的累赘。区区一沟寒水尚且淌不过去,还谈何深入金鼎山、探取破敌机密,谈何守护金鼎山民?”
“大小姐不必自责!”杨剡见杜灵芝退却而回,生怕她因寒水阻挡,放弃进城之念,赶忙正色慰道:“你是千金之躯,从未吃过苦头,一时要入寒水,自然不适。我若是你,定也畏难,想我初上战场,看见满地残肢断臂、遍野号哭之声,也有退却之意,守在育英宫多好,何必时时面对这般惨象?但每一个将军都是从死人堆爬出来的,少历了任何一个磨难,都到不得今日!”
“叔叔放心,这水我是肯定会下的!我所感叹,只是我肉身的孱弱,它遇寒会冷,遇火会疼,遇箭会伤,遇老会亡,肉身亡则千思万念皆亡,纵然知得千古之事,纵有许多豪情壮志,还会为它所累。凡人短短一生,又能做成多少大事?”
杨剡听罢,默然无语,这个蛮横精怪的小女娃,到底在想些什么?无所谓了,只要她下水,管她想什么。
杜灵芝不再拖延,咬牙滑入水中。
“抓紧麻绳!”杜灵芝刚入水时,是记得杨剡的提醒的,她把麻绳抓得紧紧的,任由河水冲击,缓缓朝城里换手前行。等她换过了几次手,刺骨的水流终于让她忘记了杨剡的提醒,她只感觉到,她的双脚似有千万根铁针扎入,她的腰间似被群兽舔噬,她的双手渐渐失去知觉……
黑暗之中,杨剡攀着麻绳,浮在杜灵芝身后,行不一丈,再未听到杜灵芝的拨水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