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宗山群山深处,林木叠翠,葱茏遮蔽。
驿道蜿蜒,穿山越壑。
在尘土飞扬的驿道旁,斜靠着一辆镶满了黑猫头骨的猫骨车辇,车辇前骏马低喘,轻甩着马尾,驱赶着叮在马腿上的蚊蝇。
猫骨车前的锦帘突然移开,杜灵芝定睛一看,朝宗权杖,雪狼披风,大宗主赫然坐在车辇内。
“宗主——”说是大宗主,却连杜灵芝都还迟疑了好一刻,方才怯生生接了一声:
“爷?”
朱颜红颊,满面容光,黑发紫眉,英姿焕发!
“宗主爷,你怎的了?”杜灵芝越看越吃惊。
确是杜灵芝的宗主爷,只见他手提朝宗权杖,稳稳走出了锦帘,接着一个大步,落到了地面。
只是这个宗主爷脸上的俊朗,胜过了林越康;身上的健硕,胜过了胡开闲,神态和气度,胜过了杨箭羽。
“灵芝,爷爷年轻了二十岁,不认得吗?”从车辇上跃下来的大宗主洋洋得意。
“怪了!怪了!露姐说,锁魂洞有个女子年轻不老,只因吸取了别人的灵气,宗主爷已经老了,又突然年轻,他也吸取了别人的灵气吗?”杜灵芝努力回想,找不到印证自己的猜想的证据。宗主爷心系山民,勤于政事,怎会为了一己之私,邪恶到吸取别人的灵气?
“不可能啊!几千年来,从没有突然变得年轻的人!宗主爷爷,你怎的变成了这样?”
大宗主仰头大笑间,脚下已在向杜灵芝走近:“葛大人神通广大,士大人医术玄妙,自能保我青春不老!”
“可你已经老了啊!”杜灵芝虽为自己的宗主爷变回年轻感到高兴,心头却还有莫名的恐惧,她的脚下连连后退,不敢让大宗主靠近自己。
话音未落,大宗主的脸上又突然失去了红光,头发和胡须又突然变得花白,双肩前倾,手扶朝宗权杖,脚下迟缓,又变回了从前年老却又矍铄的样子。
“是这样吗?灵芝啊!如果你习惯我年老的样子,我就变回来!”大宗主诡异笑道。
“宗主——爷!”无论怎么喊,杜灵芝都觉拗口:“你统御群山,勤于政事,从不见你关心过年岁变化啊?还有,猫骨车是爹爹住的地方,为什么你也从猫骨车里走了出来啊?”
大宗主闻声大笑,一拂袖,两匹骏马早拉着猫骨车消失在驿道:“你真想知道?”
杜灵芝坚定地点了点头。
“好!”大宗主笑意里渐渐有了几分和蔼:“群山生灵,各有奇异,虽是如此,却只有杜家血脉可与神灵相通,可知天地玄妙。你今日所历,样样超乎见闻,你心思机敏,自然想要弄清缘由,郁积在心,方才生出这般梦境!”
“梦境?”杜灵芝凝神苦思,终究记不起自己是怎么突然来到了猫骨车的旁边,她隐约记得,上一次宗主爷从猫骨车走出来,也是在一个梦里。
“是的!这是你的梦!天地间的玄妙在你的心里留下了印迹,你当时不曾察觉,但在梦里,却能找到蛛丝马迹。所以你才会看到年轻的宗主爷,年老的宗主爷,也才会看到从猫骨车里走出来的宗主爷!”大宗主似乎变了一个人,这些荒诞的词儿,哪该是从宗主口里说出来的?
顺着大宗主提点,杜灵芝不禁回想起自己经历的奇异。
金鼎城下,亡魂觉醒,十三用木角驱走了附身在山兵身上的亡魂。等自己把这个重大的发现禀告给宗主爷时,宗主爷却说他早已知道了亡魂的秘密。
叶露从朝宗山来到小苗河大营,详细讲述了她在锁魂洞里的经历。叶露变老,只因被锁魂洞里的女子吸走了她的灵气。而那锁魂洞里的女子,却因此可以年轻不老。
灵酋噬魂,神灵权杖又被无声、无息夺走,医官长士乙凭借古医书上记载的奇术,用木针驱走了附身在胡开闲身上的灵酋……
“什么天地玄妙,什么蛛丝马迹,白天都想不明白,梦里还能想明白?宗主爷年岁变化,与那锁魂洞里的女子有没有关系?还是我自己太渴望看到猫骨车里的爹爹,所以才胡思乱想,将从前的梦境和露姐的经历联系到了一起?”忽又出现在驿道旁的猫骨车在告诉杜灵芝,自己确实陷身在一个乱七八糟的梦里。
那猫骨车,明明刚刚已经消失了。
“我不懂!露姐无端变老,是因她被别人吸走了自己的灵气;你突然变得年轻,也是因为你吸取了别人的灵气吗?宗主爷,我知道你不是这样的人,我再能洞察玄妙,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梦境。”既知是梦,杜灵芝再无顾忌。
“好!你年岁尚轻,初次听闻和见证怪异,不明其中玄妙,也合情理。既然如此,我便再作提点,你且猜猜,这回这猫骨车里的人,到底又是谁人?”大宗主耐心问到。
“这回是爹爹吗?”杜灵芝喜出望外。所有的疑团她都可以放开不管,但猫骨车的爹爹,她却无法放松。此刻,她唯一想看到的,就是自己的爹爹能从猫骨车里走出来。自小而大,爹爹留给自己唯一的记忆,就是镶满了黑猫头骨的猫骨车,仿佛那就是他的身躯。
“不是你爹爹!”大宗主笑盈盈摇着头,诡异盖过了亲切。
“不是爹爹,还能有谁?在这群山之中,我也从未听说还有住在猫骨车里的人啊!”杜灵芝仍认为自己的宗主爷是在和自己玩笑,万一,这是宗主爷留给自己的惊喜呢?
这回这猫骨车里的人,只能是自己的爹爹!
“乖孙儿!自己来看!”大宗主终于握到了杜灵芝手臂。
杜灵芝早感觉到大宗主手上的力道,自知挣不开,乖乖跟着大宗主来到了猫骨车的锦帘前。
朝宗权杖探入了帘子,大宗主手上一挑,挑开了锦帘。
红锦宽袍,高衬低放,满身金玉,莫不彰显着不容冒犯的王尊威仪。再看身形,精挑丽致,手足纤细,莫不散发着催令众生痴迷的仙魅。
华贵奇美的女子!
那头上顶着的,正是象征宗主尊位的宝玉,手上扶着的,也正是历代宗主方能持有的朝宗权杖。
只是脸上不堪多看。
毫无生气的脸颊,就跟被亡魂附身的山兵一样苍白;微薄的双唇,就如小苗河边的杉叶一般血红。
苍白间的血红,好不相称。
柳叶一般的眉心间,微微有一点绛红的印记。那个铜镜里最熟悉的人,不是杜灵芝自己,却是何人?
只是那个端端坐在猫谷车里的杜灵芝,双目紧闭,一动不动,只如一尊死去的彩雕。
“怎的是我?怎的是我?”
声嘶气竭,余音只在山壑间回荡。
“怎的是我?怎的是我……”
层层叠叠,一声胜一声凄厉,一声胜一声惊恐。
杜灵芝知道,那早已不是自己的声音。
群山失色,百鸟惊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