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山王族血脉,与神灵相通,只有他们能梦到山岭之神,在梦里接受神灵的警告,或聆听神灵的启示。
杜灵芝自帅营回到自己的营里,天色渐晚。看不到杜小潇与林越康人影,便自顾自半躺在竹椅上,简单吃了些甜薯干,喝了些鱼鹭汤。连日东奔西走,忽然一躺,不觉发起困来。
她原本还想去探望胡开闲,念及他重伤在身,修养要紧,不便打扰。躺了一刻,眼皮愈加沉重,便撑到木床边,脱下披风软甲,放松头皮手脚,强撑着不让自己睡了过去。
这两天的经历,她很满意。
昨夜冒死捉回的平原兵,后来在帅营的营殿上被证明是胡开闲,这位自小与自己要好的大伙伴,竟然大难未死,阴差阳错,被自己带回了大营来。胡开闲骁勇,群山之福,待他伤口康复,定能重振山兵雄风,杀得金鼎城里的平原兵有来无回。
林越康终于也从极北山回来,还从龙宁河带回了一名平原兵将官,虽然还没有审出什么有用的军情,但也从他的口里了解到了不少平原的秘密。且把他好好养着,收拢他的心,日后定能问出有利于山兵攻城的信息。
只是不知道远在龙宁河的爹爹到底怎么样了。也忘了问那十三,那奇怪的平原到底是怎么来的,为什么那平原上年年都会有滔滔不绝的洪水。
杨箭羽领军大败从小苗河水道前来偷袭的平原兵,他还是那么的气度不凡,矫健英伟。宗主爷将此战俘获的鱼鳞舰交给了苗霖,这本来就是他们家族的舰队。苗霖有了自己的水军,也终于就要承袭大苗河山主之位。
蛮王领着一千蛮兵,自南国来到金鼎山支援群山,初次交战,便攻上金鼎城城头。来日时机成熟,山兵蛮兵齐力攻城,定能一举攻下金鼎城,救出依旧陷在城里的金鼎山山民和杨家剩下的血脉。
杨轫、杨剡替惨死父亲报得了血仇,大快人心。其间虽有违逆之举,却有宗主相保,并无性命之忧,关在牢里,更比呆在狄戡的手下安全。只是可惜了老山主杨烈,哎!都怪平原兵狠毒!
宏叔呢?长陵叔呢?有成哥呢?虽然峡口守备来信说依然没有看到他们的踪影,但长陵叔和有成哥定能找到抄录七碑的方法,也定能护卫宏叔平安出峡而来。
大将军狄戡也是个难题,他若有心夺取金鼎山,大军反攻金鼎山时定然还要横生枝节。宗主爷却又糊涂,此时派他去合围圈巡检军务,就不怕他趁机笼络李丰、江老、袁纲等人?也好,他出营了,杨轫、杨剡倒也安全许多。
杜灵芝回想着,渐渐进入了梦境。
两匹白马拉着猫骨车,飞一般驶出了朝宗山山门。
一条宽阔洁白的石道,两旁是高低密集的黑木楼阁,朝宗山山民熙熙攘攘。
猫谷车驶过石道,越来越远,眼看就要追不上。
“爹爹!爹爹!”杜灵芝追在猫骨车后,拼命地呼喊。自小而大,爹爹留给她的印象就只有嵌满野猫头骨的猫骨车,还有从车里传出的沉闷的答话声。她好想看到躲在猫骨车里的爹爹的面貌,更想像杜小潇一样,从小就能依在杜长河身旁,听他慢慢讲述着群山的传奇。
马蹄声飞奔,车轮儿咕噜。此时,就连这最后的猫骨车也在飞一般远离自己,杜灵芝心头酸楚,不觉流下泪来。
“爹爹!你不看看女儿吗?你要到哪里去?”杜灵芝越追越远,越追越急。
那猫骨车依旧飞驰着,杜灵芝的呼声,仿佛一句也没有被听到。
远远看上去,猫骨车是如此的孤独,它决定不了自己的去向,只能被两匹白马拉着驶向远方。从宗主宫到泽宁桥,从泽宁桥到神灵殿,再从神灵殿一路下到山心殿,穿过朝宗南洞,驶出朝宗山南门。
山民在石道两旁指手画脚。
大将军狄戡、卫兵长官狄安、老祭司葛阳、老军师弃武、祭礼大臣孔舆、医官长士乙、钱粮大臣沈田领着一众群臣,反背着手,也在事不关己地笑着。
“灵芝!哪里去?”胡开闲穿着一身平原兵白衣,肩上插着一支竹箭,从侧后拉住她的手,不让她再往前追。
“别管我!”杜灵芝急得没奈何,一挥剑,将胡开闲劈成了齑粉。
“灵芝!又去捉人吗?怎的也不叫上我?”杨箭羽身披银甲战衣,右手反握朝宗白缨,左手提着麻绳头套,拦在杜灵芝身前。
“别拦我!”眼看猫骨车的去向被杨箭羽遮住,杜灵芝顺手只是一推,将杨箭羽推进了山民堆里,银甲化作布衣,长枪再无踪影。
又追了一阵,出了城郭,追到群山掩映的驿道。
“灵芝!随我来!”杜灵芝听得清,正是杜宏的声音。她循声望去,只见杜宏背后的群山化作了荒泽,他满身血污,站在一叶木舟上,正微笑着朝自己招手。
“灵芝!随我来!”她正要答应,又听到驿道前传来了大芋头呼喊自己的声音。
她赶忙转过身,果然看见满脸麻癞的大芋头领着无声、无息二将站在南去的驿道上,肩上挂着干粮袋,腰间悬着破甲刀,隔得老远,又呼喊了一遍。
“爹爹呢?”杜灵芝哪里顾得上,她望着长长的驿道,不见了猫骨车踪影。
“灵芝姐!再见了!”心内正在焦急,又听见身后林越康和杜小潇的声音。
杜灵芝回过头,只见林越康和杜小潇拥立在雪地,正朝着自己挥手告别。
“小潇!你也要走了?”杜灵芝急出泪来,正要回追,杜小潇的背影却依偎在林越康肩旁,顷刻间了无踪影。
举目四望,杜宏、大芋头也没了踪影。
“爹爹!小潇!开闲哥!箭羽哥!宏叔!有成哥!林越康!”杜灵芝在原地打转,四面呼喊,再无回应。
青山掩映,空无一人,群鸟婉转,绿波争流。
杜灵芝迷迷茫茫,正无依靠,忽见一白马将自山间奔来,马上一人,银甲长枪,英姿勃发,转眼来到杜灵芝身前。
“灵芝!上马!我带你去寻爹爹!”
杜灵芝仰头看去,翎羽银盔下,剑眉星目,气宇飞扬,不是杨箭羽,却是何人?
杜灵芝飞身上马,坐在杨箭羽身后,抓紧杨箭羽肩膀,一路往南,奔向群山深处。
“箭羽哥!他们都走了,只有你还记得我!”杜灵芝心内感动,不觉将双手滑向杨箭羽胸膛,脸儿也紧紧贴在杨箭羽背心。
那将并不说话,只是驱马向前。
“箭羽哥!看到开闲哥了吗?他最先来找我,怎的不出来了?”杜灵芝怀抱着默不作声的杨箭羽,又想起了满身是胆的胡开闲:“要是他也来了,定能很快追上爹爹!”
那将依旧不说话,只是急收马缰,大喝一声:“起!”
杜灵芝只感觉到腿下那白马应声一跃,便离地飞起。
顷刻间,那马驼着二人,飞上云霄。
晴空湛蓝,明净悠远,微风轻拂,天高地远,苍鹰翱翔,俯冲山峦。
四下群山堆叠,蜿蜒起伏,渐渐变作伏在大地上的宠兽。大河奔腾,穿山越壑,映照着金灿灿的阳光。绿岛水乡,细雨蒙蒙,淅沥沥穿过如烟的荷塘。雪原崩塌,冰河横流,动静间仿佛隐藏着暴怒的生灵。汪洋无尽,浩瀚潮鸣,一层层涌来,只如冲锋陷阵的山兵。
“好神奇啊!箭羽哥!”杜灵芝满心欢喜,上有无尽长空,下有辽远山海,中间只有她和她的杨箭羽。
那将到底还是一声不吭,杜灵芝也懒得理他,只顾侧身去看前方的神奇。
忽然间,耳边闷雷翻滚,循声望去,只见天空出现了一方巨大而又灼热火球。那火球拖着长长的火尾,坠向群山的土地。
一声霹雳间,那巨大的火球只如砸在柔软的水面,山河飞溅,岩浆奔流。接着,那火球又在群山中向前翻滚,所过之处,山崩地裂,都化作被烈火焚烧的平原。
杜灵芝惊慌失措,摇着杨箭羽肩膀,只想催他逃离。那马却只在半空回旋,低头去看,群山已被那火球滚平了大半,浩瀚汪洋,也在群山的另一侧沸腾。
那火球终于被一座大山抵住,停下了翻滚。不多时,雪原奔流滔滔而下,横扫四方,填满了被火球滚平的平原。终于,群山两侧,平湖浩淼,汪洋平静,隔山相望。
雪原奔流汹涌不绝,平湖湖水自群山边缘的深壑间溢出,江流一泻而下,或东或南,夺路而走,贯通山岭,注入汪洋。
江流奔腾,山口大开,平湖水尽,化为荒泽。
杜灵芝正要松下一口气,却又听群山之间,霹雳滚滚。俯身一看,只见群山之间一团黑云冲天而起,山石飞溅,岩浆四溢。不多时,黑云冒起处烈火冲天,自金山火焰口,飞出一个矍铄的老人来。
“山岭之神?”杜灵芝惊呼到。
“对呢!你没看错!我就是山岭之神!”身前那将回了头,却变作了神灵殿里的山岭之神的模样。
“怎的是你?”杜灵芝想要执礼,却忽想到自己还坐在半空的马背上,无法腾出手。
“神啊!我知道你神通广大!你要现身,就不能低调一点吗?又是火石翻滚!又是汪洋沸腾!又是雪原洪流!又是金山烈焰!搅得天地都不安宁!”杜灵芝惊吓不浅,有意取笑。
“作为群山的神灵,出场时多少得有点排场嘛!”那神笑呵呵说到:“再说了,你不是想知道平原的来历嘛,刚才你看到的,就是我给你变出的平原的来历。”
“哦!原来它也是群山,一颗石头掉下来,砸出一个大平坑,便成了平原?”杜灵芝哪里肯信。
说话间,一神一人回到了驿道。
“过程就是这么个过程,信也好,不信也好,我已替你答了,若无它事,我便走了!”那老头转过身,走两步,又回过头:“还有一事,那十三不要杀他,留他性命,自有用处!”
“这你也管?”杜灵芝朝那老头喊道。
“还有一事!”那老头敲着头,一边消失,一边说到:“老了!你看我这记性,猫骨车我也替你找回来了!”
“好神仙!我谢谢你!”
杜灵芝回过头,果然看见猫骨车就停在驿道边。
她满心欢喜,上前牵起马缰,叫了声爹爹,就要回马宗主宫。
说时迟,那时快,猫骨车前的锦帘突然移开,杜灵芝回身一看,朝宗权杖,雪狼披风,大宗主赫然坐在车内。
杜灵芝惊呼而醒,额上冷汗淋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