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明,星稀,群山沉寂,树影幢幢。
“私出军营,死罪啊!回头被宗主拿住,杜灵芝,你可得救我!”杉木林中传来一名青壮男子略带抱怨的说话声。
“哟!堂堂杨大将军,东山守护,什么时候成了怕死的人?”两名身穿软甲的年轻女子腰系短刀,在稀疏月光的映照下,身形精挑,步履轻捷。她们轻声反讽着,说完又相对着会心而笑。
“小潇你也笑?你不看紧杜灵芝,反倒陪她出来添乱?宗主怪罪下来,她自然没事,我俩怎的交代?坏了!坏了!军情吃紧,大宗主随时传我到帅营!”那男子手上提着一只镇尸袋,身后挂着一圈黑麻绳,踩着杉叶,一走一滑,不愿再往前溜。
“我听命行事,怕的什么?“又一名女子说得干脆。
那男子是谁?不是别人,正是朝宗山东、西、南、北四大守护使之东山守护杨箭羽。走在他前面的两名女子,一个是朝宗山大公子杜岩的长女杜灵芝,也就是宗主的长孙女,一个是朝宗山猎户杜长河的独女杜小潇,也就是杜长陵的侄女。今年平原之兵大举入侵,杨箭羽自海滨回援,在金鼎山与山兵大军汇合,同拒平原之兵。
杜灵芝回身,走到杨箭羽身边,挽着杨箭羽手臂,讨好说到:“好哥哥!这次你且帮我,下次宗主爷爷罚你时,我替你说情!“
“对面山上都是平原兵精锐,要抓俘虏,谈何容易?你要有个闪失,箭羽纵有一百个脑袋,也不够洗罪刀来砍!”杨箭羽还知得轻重,哪里肯起,依旧蜷在地面,接连说到:
“再说了,平原兵不惜命,动不动自杀了,捉回去也是死人!”
杜灵芝摇着杨箭羽肩膀,娇滴滴说到:“箭羽哥哥!兵法第六卷,你可会背?年底会考时,我替你答!”
“等仗打完了,我自己背!”杨箭羽虽然心动,却不敢照单收下。
杜灵芝见杨箭羽不为所动,索性撒了手,转身自己走了:“那好吧!你只管回去,我和小潇自己去捉人。你想清楚了,我俩不管哪个少根头发,且看宗主爷如何罚你!”
杨箭羽犟不过,只得乖乖爬起身,不情不愿跟着走。
“大宗主用兵如神,早晚击败平原兵,解了宝鼎山之围。如今战局吃紧,你却还要添乱,再被平原兵捉了,宗主掣肘,不能放心用兵,如何是好?“杨箭羽并不甘心,试图劝回杜灵芝。
“平原兵每年来犯,从不见他亲征,胡开闲的仗也还打得漂亮。今年他一亲征,先丢入云山,再丢大苗河,最后连宝鼎山也被占了。连败几百里,还用兵如神呢!按他的打法打下去,怕是连朝宗山也得丢了,山民宗殿早晚变成平原兵的宗殿!“杜灵芝奚落道。
杜灵芝冒犯宗主的话让杨箭羽想起了尊卑之别,在这群山之中,除了杜灵芝,谁敢冒犯大宗主,说出这些大逆不道的话来?他慌忙看了看四周,说到:
“小祖宗!这些话可说不得!此次兵败,实属平原兵诡诈,纵是山岭之神亲自带兵,也定然识不破平原兵的诡计!”杨箭羽本要为大宗主开脱,却无意触犯山岭之神,说完,连忙“呸!呸!呸!“自己掌嘴,祈求神灵宽恕。
“平原兵诡诈?你们这些木头脑袋啊!只知道跟在宗主爷屁股后头拼命!就不知抓个平原兵来审审?问问他们今年为什么大举入侵,又为什么要偷袭宝鼎山,早抓来问,大苗河还会丢吗?“杜灵芝不以为然。
“战场形势瞬息万变,岂是几个俘虏兵可以左右的?他若有意,一通胡诌,你靠这些疯话去打仗?”东山守护,久经沙场,颇有见识,他只想以此糊弄没有实战经历的杜灵芝。
杜灵芝懒得理他,只顾走路。
“入云山之败,败于二公子疏忽,因此丢了入云山,折了胡将军;大苗河之败,败于对平原兵入侵意图的误判,那贼兵年年秋收入侵,只为守住地利,多夺粮草,谁想今年攻入山岭腹地?宝鼎山之败,败于宝鼎山守备空虚,贼兵趁虚而入,山兵又多在火烧岭、龙宁河、燕子沟一带守护朝宗山外围,宝鼎山之危,本就无力回天。平原兵蓄谋多年,假造攻山夺粮的假象,才致今年之败,怎能责怪大宗主兵法?“
“大小姐可没责怪宗主爷的兵法,这可都是你自己说的!“杜小潇伶牙俐齿,拿住了杨箭羽言语里的过失。
“死丫头!不帮我拉住大小姐,却来与我斗嘴!我治不住你,河老爷子还治不住你?反了天了!“杨箭羽不甘示弱,应对的直接。
杜长河管教严厉,平日里最恼杜小潇与杜灵芝作怪。她不敢再辩,只得干巴巴听着杨箭羽在身后絮叨。
“如今左有东宁山袁纲,右有天街山李丰,前有望鱼山江老爷子,后有大宗主亲自带兵,四面围定,还怕那平原兵跑了?宝鼎山之危,指日可解,大小姐你还要折腾个啥!“
杜灵芝不耐烦,杨箭羽啰嗦,自小深有体会,今夜邀他捉个人,芝麻绿豆的事,也要絮叨半夜。可要没有他的勇力,捉人之事,又难有胜算,只得将满腹的不快强压在胸口,说到:
“平原兵蓄谋多年,意在宝鼎山,必有缘由;宗主爷连败三阵,放平原兵进来,也必有用意。杨将军啊!你就不想知道其中的秘密吗?“
杨箭羽不由怔在原地,杵着长枪暗想到:“自小便听前辈说,平原之民苦于荒泽之咒,想要驱逐山岭之民,将山岭之地据为己有。但平原之民只是荒外之民,教化未开,既无强弓硬弩,又无行伍阵法,不堪一击。胡开闲连年在外征战,正是为了抵御平原入侵,从来没有败绩。为何今年损兵折将,连丢山岭?大宗主用兵,我不敢揣测,一群蛮兵,早晚也是驱除,只是为何平原兵直指宝鼎山,我却真未想过。“
“别歇了!赶紧走吧!秘密是小,胜败是大。咱们已经失了胡开闲,不能再失了宝鼎山一族,早日探明平原兵意图,早得胜算。你是宗主爷战将,你不为他分忧,还指着他自己来捉人?“杜灵芝知道杨箭羽已经彻底屈服,在前催了。
林子安静下来,只听得远山上兵士隐隐的喝令声。以胡开闲结束的谈话,却使三人心头伤感起来。
杨箭羽、胡开闲、大芋头、林越康便是闻名群山的朝宗山四大战将,位列朝宗山东、西、南、北四大守护使。大宗主登位前,四处征战,麾下若有将领战死,便将其子嗣收养,教以兵法行伍之道。此四人天性最高,历经战阵,一路升到朝宗山守护使。他们和二公子杜宏,大公子杜岩的长女杜灵芝年岁差别不大,同在朝宗山育英宫听学,颇有情谊。又因杜宏与杜长陵要好,一来二去,经年积月,他们与杜长陵、杜长陵侄女杜小潇交情也越发深厚。如今胡开闲战死入云山,尸首全无;二公子杜宏、南路守护使大芋头、好友杜长陵又已进峡抄碑,生死不明。一战下来,朝宗山八名要好青年,如今只剩其四,如何不使人唏嘘。
三人绕过宝鼎城,来到宝鼎山阵前,小心爬上一道小土坡。
却见宝鼎山主山的山脚和半山间火光冲天,山脚的火光是平原兵烧着的尸体,半山的火光连绵十余里,是平原兵据守山主宫的兵营。火光之上,宝鼎山主峰通天岭的山脊线清晰可见,月光皎洁,披着银妆,就如随时可能醒来的巨兽。
三人在土坡上守了一阵,并无动静。便屏着气,蹑手蹑脚地往坡下摸。穿过土坡下一大片开阔地,便可抵达平原兵兵营的的木寨门。
树林边,大路上,旱田里的残肢断臂渐渐多了起来,那是白天山兵攻山留下的尸体。
月光让他们可以看见死人,而活人也可以看见他们。
三人走得很小心,每走几步,便又伏在尸体边,留心四周活人的动静。
寨门附近,躺满了穿着黑衣的山兵的尸体。
“救命啊!救命啊!……“一阵凄厉的呼救声穿透了笼罩在寨门前的黑幕。
“那边有个活的!“
“去两个人,捉过来!“几个平原兵在山门口大喊。
很快,便有两名穿着白衣的平原兵摸到呼救的山兵旁,俯下身,一人抬肩,一人抬脚,要将他捉到兵营里去。
忽然从死人堆里又闪出两个黑影,顷刻跨到两名平原兵身后,一人一刀,抹了平原兵脖子。
“说好留一个,怎的弄死了?“一个黑影诧异说到。
“你不也弄死了?“另一个黑影反问。
地上的山兵急死了,抓着两个黑影的手腕急道:“还楞着干嘛?等死吗?跑啊!两位祖宗啊!哪个弄晕,哪个杀,不能说清了再动手吗?“
三人飞也似的跑了。
平原兵追了一阵,怕中埋伏,不再追赶。
三人一路逃到荒林中,见平原兵退得远了,放下心来,坐到石坎上歇息。
“鬼点子比谁都多,斗嘴比谁都厉害,一到动手时就犯糊涂。两位小姐,箭羽佩服!“虽没有捉到活人,杨箭羽心头却十分快活,他学着往日的腔调,嘲讽着拉他来捉人的苦主。
见二人不说话,杨箭羽仍不甘休,哈哈笑道:“折腾大半夜,兵毛也没捞着!“
“明——晚——再——来!“杜灵芝气哼哼说到。
杨箭羽心里正在苦,忽听见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山坡下传来。三人定睛一看,却是一名穿着白衣的平原兵!
“这都敢追,真是自投罗网!“杨箭羽思索着,人早摸到树后埋伏。
眼看那名平原兵走过,杨箭羽抄起拳头就往他后肩砸去。那平原兵似乎听见后脑的风声,立刻反举着短刀来抵。
杨箭羽瞥见刀面反照的月光,只想这平原兵还有些警觉,竟能察觉黑暗中的偷袭,于是收了拳,双手撑住身旁的树干,飞起腿脚,顺势去攻他腰腹。
又被平原兵闪过。杨箭羽吃了一惊,以他的身手,寻常人早被打到在地,平原兵中竟有这等高手?他双手一撑,整个人跃到平原兵右前,侧身伸腿一勾,要趁平原兵立足未稳,将他勾倒在地。
这回平原兵没有躲过,直挺挺往地上倒。杨箭羽顺势扑上,锁住平原兵手脚。
杜小潇见胜负已分,赶忙迎上,俏皮说到:“慢点!慢点!打死了,明晚还得再来!“
杜灵芝倒很干脆:“弄晕吧!扛回去!免得他又自杀了!“
杨箭羽提起拳头正要砸,却听黑暗里的平原兵用他沙哑无力的声音说到:“是我……“
“我管你是谁!”杨箭羽一拳下去,那平原兵一瘫头晕了。杨箭羽捆了那俘虏兵手脚,在头上套了镇尸套,直往营地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