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凯诚找了一家很热闹的火锅店。
店里人头攒动,红油下的锅底不断翻滚,冒出腾腾的热气,人们在饭中交谈、说笑,食物的香味总是最大的安慰剂,世间的嘈杂也是如此,它是人们留恋的依赖的热闹元素,是社会性群体不可磨灭的最大记忆。
王凯诚没有选择二楼常去的包间,在服务员的引导下,他们站到了一楼一家五口刚离开的一桌前,几个服务员正在飞快地收拾着桌子,王凯诚扭头回来问她:“你能吃辣吗?”
李利安摘掉了帽子,湿漉漉的眼睛回看回去,“可以。”
其实她不太行,偶尔遇上太辣的菜,她会脸上过敏。
他们坐了下来,纸质的菜单一人一份,店员默认鸳鸯锅,但两人都不约而同点的微辣。菜单收上来之后,服务员随便扫了一眼,发现两人点了相同的菜,每个菜的背后又都是相同的勾画----半份。
单看两人的脸色,还以为是不熟的人,彼此站在一起都有些拘着,看来是一对吵了架的情侣。
后厨里,她把菜单拿给备菜员,两人还用方言琢磨讨论了一阵要不要所有菜一起合上一份,但最终还是半份半份的备了起来。
李利安感觉好了一些,她的脸色从刚才的惨白变得有了些气色,长长的卷发乱糟糟的,眼睛还有些红,但是不再湿肿,火锅店的声音乱乱的,这却让她慢慢有一种异常的放松,这里无时不在透露着一种很温暖又很安全的讯息......
王凯诚盯着她,率先问她:“我想知道的是,五天后的那一场,你要怎么设计?”
李利安很清楚,他和李正央之间,会互换跟她的一切谈话和信息,她直接提及:“今天我不太清楚你为什么出现,但是下午......如果你无意间了解到一些,是否能帮我保密。”
王凯诚点点头,望着李利安紧盯他的眼,挑挑眉:“当然。”也是回答,他的确无意间......
她心中的不安全感升腾了一瞬,被自己的理智强压下去。
她对这个乐队最初的了解,是从她在网络上,搜索‘独立’这个词开始的。老生常谈的独立不是她想要的释义,那时候她刚毕业,离开学校自己居住,要面临的,是长久的独处和真正的生存。
什么是独立?老杨说,你想要独立的生活,就要真正明白独立的意义。独立的反面是什么?依附,依赖,附属,你是被迫独立的,倘若不能明白它的含义,倘若抵触它,你无法真正掌控你自己。
李利安看向王凯诚,“你为什么带着你的乐队独立出来?”
王凯诚不介意她回问他,这本质上是一次谈判,是一次摸底,他想要完全掌握对方的心思,就不能守着自己的堡垒拒不开放。“我需要的对方给不了我。这不是我一个人的决定,是乐队成员共同的行为。我们是一个整体,迈出了相同的步子。我想你能够理解。”
她需要寻求他们的意图,动机,行为,乃至后果,“我把独立定义为音乐精神,以此作为之后你们巡演的主题。”
“这不新鲜。”独立是群像,是一群人集体的名头,他们已经在如何拓展自我领地的问题上焦头烂额,无法再去做顶着高端的集体名头去做划分地盘的事。
李利安不置可否,“‘独立是你们的’,说的是受众。”
定义受众?王凯诚看着她。
“受众对你们的音乐,没有捧为珍宝的意思。音乐出现在任何地点,只要有耳朵,就有存在的价值,至于它如何被看待,是碾碎了揉进土里,还是坐着火箭升入太空,本质上是受众的心理投射。你们独立的定义,是他们给的,因为他们独立抑或想要独立,所以选择了你们这群不去做附属的乐队。”
很有意思的辩证思维,把独立还给观众,让他们释放,而不是从他们这群困兽犹斗般的乐队中汲取,定义被改写,似乎更广大了。王凯诚点头,示意她继续天马行空。
锅底被端了上来,服务员很快调整了温度,眼见着,红油辣汤就在温度下开始叫嚣自己的能量。
“我的选择在于,吸收更多人的目光,哪怕现场只来了一个人,但是这一场音乐,是一次天南海北齐聚一个网页上的狂欢。由此他们感受他们的精神,你感受你的存在。”
“悲欢不相通,但允许一起演绎。”
“对。”
他们曾经疯狂的想知道,台下听着他们音乐的人,有没有真正的理解他们。由此他们已经把自己限定在了一个圈套里。他们要求观众与他们共欢喜,同愤怒,一起看透什么,一起批判什么,一起憧憬什么。这本质上,是的,很不独立。他们依附起了观众,在限制自己的生命力,同样在透支观众的音乐生命。
菜被端了上来,但是他们都没有动。一瞬间的对视里,王凯诚模糊了自己的立场和态度,他们是合作?还是本来就是同路人?
李利安接下来深吸了一口气,她要谈到商业的问题。这永远很棘手,艺术与商业总是此起彼伏,在什么样的振动频率下,能够共存亡,这是一个需要试错多次的实验问题。
“你们对于经纪人总是要求甚高。”她一针见血。
王凯诚的脸上露出了一种比较不常见的表情。这个问题,他说不清楚。他不是缺钱的人,对于为了钱牺牲底线的人他不理解,也无法把其消灭。
他们一开始就在批评‘人为放纵的恶’,但被放纵的恶没有因为他们批评就不见。
他的反应被李利安尽收眼底,其实她有些累了,今日她一直处于被惊吓的边缘,现在在人声鼎沸中整理思绪为工作思考,这让她一直极力克制着身体传来的疲惫感。
“我们对公司的要求也很高。包括各类合作的公司。”和李正央的谎言如出一辙。被伤害是一种很丢人的事情,它意味着不够强大,不够有底气,没有能够扛起武器全力反抗,意味着痛苦的被妥协。
“所以是什么事?”
王凯诚理了理头发,身体前倾,一只胳膊撑着桌子,他隔着雾气看着李利安,眼睛亮亮的。
不知怎么,在这个环境,他想把这件事原封不动的告诉对面的人。
他们在大三的时候,参加了一场免费的公益演出,那时候他们人气很低,只懂得拿着自购的上好的乐器肆意输出自己的青春价值,只懂得享受现在,从没有想过未来。台下恰巧有一位音乐公司的副总,会后找到他们夸得天花乱坠,就用那种华丽的语言在几个小时内签下了他们。
他们是靠着一腔热情做事的,这特点很快也被对方抓住,签约后许诺的唱片无限延期,他们忍了,就像未签约的自由乐队一样,自费出了第一张专辑,公司里,唯有一个顶级的录音棚是他们割舍不掉的寄托,为了这个,自费的专辑卖出后,收入要分给公司一多半。
李利安听着故事,跟王凯诚一样,隔着雾气看着对方。
这些他们都认了,也都忍了,但是总有好事情的不是吗?自费的专辑被一个国外的乐迷买走带回了本国,很快,对方根据专辑后面他们的电话和电子邮箱,找到了他们,要让他们为国外著名的音乐节热场。
王凯诚觉得李利安的表情很有趣,她一直在等更大的转折,是的,她当然能等到。
那是他们此生最憋屈的一天。
因为是半自费,王凯诚和乐队成员们开始攒钱准备,他们也曾想将消息共享给公司,询问是否能报销,但是为了不出事端,几个人三缄其口,最终决定,即使自费也要踏上这场旅途,抓住这个难得的机会。
但是很巧,经纪人发来一张通告,同一天的行程,他们被指定去往一个影视城的年终活动,为那里几场电影同时杀青的‘盛况’喝彩助兴。
掰开了揉碎了说了情况,据理力争,一张合同摆在桌上,如果不去,不服从公司安排,视为单方面毁约,赔偿四十万的损失。
李利安张了张嘴,王凯诚明白她的意思,“如果我们找一个乐队代替我们去‘喝彩助兴’可不可以呢?”
李利安也明白他的回复,不行。
所以王凯诚讨厌李利安当时像个木头一样被白兴随意安排,他就是讨厌这种桥段。
当然,今天他算是了解了一些李利安的内情,不过反抗‘人性的恶’,批判‘被人放纵的恶’,因为困难就不做了吗?他想不是这样。
“那,你们没有去热场。”
“我们没有去,因为我们去做一个‘喝彩助兴’的僵尸去了。”王凯诚脸上挂着对过去的自己的讥讽,同时也有怀念和惋惜,“不过最终我们还是解了约。后果就是大学所作的所有歌曲,我们一生不能再唱。当然,除非他们倒闭。蛰伏一年,在跟你们合作的时候,我们毕业整一年,走到一起重新开始。”
李利安的确找到了他们的意图,动机,行为,后果。王凯诚的这番话在李利安的心里敲起钟鼓,很多很多的自我质问,突然间从心底跑了出来。蛰伏,重新,解约,反抗......
‘随他’很独立,不是吗?
她的眼神也如雾一般散开,思绪穿梭在她所经历的人生选择,她的人生中......
火锅店有一个古旧的大钟,是老一辈家里摆设的那种,到了整点,会自动敲出声音,为众人报时。
晚上七点,他们各自从自己的思绪里挣扎出来,这才望向桌上的菜,一模一样的两份分别摆放在她和他的面前。
两人对视,不知是不是因为嫌他们浪费电,服务员已然把火关小了不少,雾气也消散了,两个人都像是自嘲又了然一般的相互一笑,夹着莲藕放进了一人一边的鸳鸯锅。
服务员似乎一直盯看着这两个人,这下又立马走过来,调大了锅下的火候。
王凯诚回忆里,那是最不能翻开的一页。
几个电影杀青不过是一个美好的噱头,他们调试好一切,走上台去,面对的不是世界上最纯粹的乐迷,是那些把他们当作‘喝彩助兴’的工具的人,他们唱什么,无所谓,他们用什么旋律,无所谓,他们表达什么,无所谓。
给钱的!
公司八他们二。
‘比你们半自费出去唱好多了是不是,倒贴钱。孩子们,要考虑生存问题。音乐也是工业,市场说了算。这叫黑猫白猫,黑猫白猫......’
黑猫白猫......
那一次他们体会到什么叫做台上的小丑,队员们几乎个个崩溃。
否定一个人原来很简单,就用最朴实的语言告诉他‘你做的事无意义’就行。
那是人生的黑色荒诞,也是他们成长最快的一瞬间。
结了帐,他们并排走在路上。王凯诚手中还提着面包店的包装袋,那个小锡纸盒也被重新放了进去。
他们在吃饭时聊起了场地选址和搭建设计的问题。
很难得,王凯诚说出的每一个点,李利安都能很迅速的接住并理解重点,他们共同看到的,是乐队拓宽领土的原始问题,开垦荒地,不是攻城掠地。
王凯诚有胆量试一试李利安的提议,听起来很大胆,不过似乎值得博一次。
免费不是什么大事。他们乐意把自己的人生无限奉献出去,而他往常的种种犹豫,都是因为承载了他人的存在。他的伙伴,因为一种要对他们负责的道义,出了大学,他开始谨慎而担忧。
一定程度上,那不是他。
似乎李利安的某些话说对了,他们不再独立。独立的是听众,他们为了些什么,已经被束缚住了。
他本质上是率性而为的人,抛去显而易见的危险因素,一种探索似的生长,听起来像是露水震动在鼓声中,锤炼中用炸裂透支生命。
那是他本质一直钟情的领域。
他把她送回到了那个小家里。
打开灯,他站在外面,把整袋面包交给她。
“我只要我咬过一口的那个就可以。”
“都是给你买的。”
“所以你跟我很久了。”
“我一直在。”
李利安站在门槛垂下眼睛,“你有什么感想吗?”
“混乱。”他又接着,“那是你的家事。我也会自行忘记。”
“你当初面临那个后果,仍然解约的心情还记得吗?”李利安在探索一种人生态度。
“那一刻就是最糟糕的时刻,坚持解约还会更糟糕吗?我很相信触底反弹这个说法。”他明白她的问题仍然含有深意,但是他毫无保留的告诉她。不管是用以处理什么问题,藏着掖着,只会不断吞噬自己的内心。
李利安接过面包袋。对他说了声谢谢。
王凯诚望了望四周,问她:“既然你解决了一些事情,还有必要住在这里吗?”
李利安的视线穿过他停在对门崭新的门和窗上,她摇摇头:“其实住在这里没关系,不是只有一个原因。”
既然她这么说了,他结束了这个话题。
一下午不道德的旁听,他似乎在心中勾勒出她一些本来的面目,一个劝不住的人。
“工作室在古城外的3大厦,27楼,要从2大厦的22楼出来过横桥上去。2703。”
“好。我会准时去的。”
“好好休息。”王凯诚挤出一句关心的话,这是不属于他的领域,但他还是得提,他不想预见李利安今夜一夜无眠明日又出差池。
李利安看着他转身离去。
门合上,她蹲坐在地,浑身再无法调动一丝气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