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在这店里压根没什么人,周阳山闭了闭眼,克制住脾气。“小安,我本意不是跟你讨论过往的事。现在哥要建二厂,你来学着管理,负责起来。跟我回去,你什么也不需要担心。所有你想要的,喜欢的,都能买下来。或者哥送你去国外留学念书,如果这些都不想做,你说你想做什么工作,我都帮你找,你就回来直接上班,给你配辆车,如果不愿意跟哥住,就再买个房子。”他停顿了一下,接着说,“杨叔的事情,他生病了两三年,现在走了也是解脱,葬礼我们还是要去,就在后天,你也应该回去看看,不想念家里吗?”
李利安垂着头,双手覆在眼睛上,她禁止自己再哭,用呼吸调节自己的节奏,她要说清楚。“我不再回去了。在这里,我有工作,一直够我交学费,现在也够我生活。你拿走你的卡,继续你的行当。周阳山,在这个问题上,我们是找不到共同解的。”
“一个到处讨饭吃的小公司,一个月给你一千块。你还感恩戴德对吗?”他实在看不上她工作的地方,还有那个獐头鼠目的同事,为了一点儿钱,把她的事情全盘托出。
“哦,所以你现在已经摆脱讨饭吃的阶段了吗?你现在时刻等着别人对你感恩戴德是吗?你用什么招数才坐到那张肮脏的桌子上去?不是乞讨吗?你已经失去罪恶感了对吧?可是我没有,我在替你赎罪。”
在说话尖锐程度上,他们是一致的。
“你再乱说话,我不会让你好过。”所有的重担都压在他身上。
“周阳山,那你就放我在这里生活。”李利安不想再吵,她想起杨叔最后发给她的一条短信,那里面是一个临终老人对她的歉意。李利安深呼吸,继续说:“我们不碰面,很多事情可能就会默默的尘封。我不愿意再回去。那里让我难过。所以你也不必坚持。”
周阳山知道她说的是实话,他也平复思绪,他陪着她看着她长大,她是什么样的性格,他心里再明白不过。
不用他给的钱,是一种安慰剂,安慰她心中的一种自我。从前他和父母把她宠的人事不知,嚣张跋扈,后面一个大的伤害突然袭来,她在风雨般的哭喊中,慢慢降落到从未有过的低谷。她的性格其实已经变了很多,活泼,开朗,爱笑,爱闹,这些都不见了。他听那个叫孙吉的形容她这几年,跟一个没有感情的行尸走肉没什么两样。那几乎不是李利安了。
她需要用极长的时间消化,或许这五六年的光阴,还不算够。
周阳山尽力的让自己去理解她,他每一次都很心疼她,可是她从不领情。他是做错了,可不是为了李利安吗?他们本就应该相依为命,李利安却......
他清了清嗓子,把态度理清,其实他就是想接她回去,她一直不用他给的钱,他也怕她在这里吃苦。
怄气是两败俱伤,看来李利安还没明白这一点。
不过周阳山也很欣慰,她把事情深藏心底,看起来只是痛苦的自我消化,这起码还与他站在同一阵营。
“我来,就是想带你回去,你有你的坚持,我也有我的坚持,我们一直都是这样。”
周阳山的话让李利安抬起头看向他。
“但这一次,小安,我仍然妥协。”周阳山长出一口气,好像隐忍了多大的悲痛。“你上学没有咨询我的意见,上班也没有,这,你的选择,我可以表态不再干涉,不过只有一点,我的要求,存好我的电话,卡你仍然要留在身边。你有你工作上的志向,可以拿它去使用,不要因为钱被任何人要挟,这是哥能给你的底气。”
李利安泪流不停,觉得这个词汇被他玷污。
钱是底气,谁的钱是底气,他的钱用来对抗白哥孙吉,白哥孙吉的钱用来对抗他。李利安不是傻子,可她觉得自己那么无力。
看来周阳山是找到了孙吉问了明白。是啊,她做了很多,但是管不住孙吉,就像周阳山做了很多,但是管不住她这么多年的仇恨。
可是,周阳山还是比她聪明,摘去老杨,留下他自己,用所谓的狗屁亲情,把她束缚在无尽的痛苦里,对外失声。
“在你心里,我是个可怜又可笑的人吗?”李利安捧起那张卡,哭着望着他。
“不是。”周阳山义正言辞,目光锐利。“你还是我的妹妹,只不过你经历的第一道伤痛,就差点儿要了你的命。这是我的失误,是我对不起你。”
李利安死咬着牙,不让自己哭出声,她恨死周阳山的话术,他的伪善,他的虚假,他故作的真心。
“不要哭了,小安,哥今天就离开,好吧,你可以选择过你的生活,哥不再干涉了。”她内心的伤还没平复,他应该再给她多一点儿的时间,她总会淡然的,到时,他们还是一家人,还是同仇敌忾。
周阳山早明白,这趟来主要是重新搭建他和李利安之间的关系,老杨逝去,跟李利安之间,就应该直接面对,最起码......。他很想让她回来,跟他一起处理厂里的事情,他们是一家人,他的所有东西都可以给她。但是看来李利安还是没有长大,也是,她才刚进入社会,还没体会过独自生存的压力。
李利安仍然维护着他们之间唯一的底线,这也让周阳山心中放下石头,如今老杨已经逝去,知悉真相的就只有他们两人,他也算没有什么压力了,只要李利安用了他的钱,用习惯了他的钱,最终总会明白他的苦心,他们还是有血缘纽带的。
他也曾经历过迷茫的时刻,随着母亲改嫁到了陌生的地方,他又何尝不是担惊受怕的走过来。
一切他都懂。
周阳山真的站了起来。他对红着眼看他的李利安说,“我的手机号一直没有变。尽管你没有打来过,但我继续期待。”
“你不送送我吗?”
红眼睛兔子就那么看着他。
“好,我结了帐自己走。”他看了看手表,下午四点。
看起来这一趟,依旧什么都没有改变,但是周阳山仍然有他自己的打算,结了帐他最后往回看一眼,李利安正抽出纸巾擦泪。唉,好日子,苦日子,都是自己选的,不知道她什么时候能醒悟,周阳山装好钱包,慢慢的走了出去。
他仍然等待他们关系真正破冰的那一天。
王凯诚重新开启自己的随身听,伴着身后沙发传来的呜呜的哭声,一直听到五点。
等到哭声渐微,李利安的声音重新出来,蚊子一般的,像是在给李正央回电话。
“李正央,对不起。”
“没事没事,你们谈的怎么样?”
“什么谈?”
“老队没有跟你谈吗?”
“我会跟他谈的。就是抱歉了,我下午有些事。”
“没事没事。那我们明天见面再说吧。明天可以直接在工作室见了,他应该会告诉你地址的。”
“哦,好。”
“对了,你的东西我们都带回了工作室,你可以不用回医院了。”
“谢谢。”
“没事,那...拜拜。”
五点的外面,天空已经不见太阳,几盏路灯提前亮了起来,马路上仍然川流不息,从玻璃望去,有一架飞机小小的从天空缓缓飘着,李利安收起电话和卡,望了望店里除了一个服务员,大概只有零星散坐的几个陌生人。她站起来,揉了揉眼睛,朝着门口走去。
王凯诚戴好自己的帽子,沉着眼睛向玻璃外看了一眼。天地人间,各有去向。
结了帐走出去,望着不远处的那个瘦弱的背影,他放慢脚步,伸展了一些腰身,调高耳机音量,淡淡的跟了上去。
李利安没什么目的地,她的脑海放空,脚步踏在人行道上飘渺前行,想不到任何的东西南北。
晚风逐渐加大,吹斜了她的头发,有几缕飘在嘴唇上,随后逐渐增多,风呼啸而过,厚重的头发瞬间全部压来,突然像是捂在她嘴巴上的一张黑手。
她脑海中有根弦绷紧,又募得惊断,觉得周阳山今日的出现,是在检查她的态度。
看她是不是仍然在为他保守着秘密。
所以他来去匆匆,来之前几天就用短信向她施压,看她是否会口不择言用这件事威胁他。而经由对话收到满意的答案后,即刻便决定了离去,没有一丝犹豫。
所谓老杨的葬礼,只是一个高明的幌子,也是驱动他来此的动机。
所以跟她吵架,激怒她,看她失控时的选择,都是他为了答案而进行的计策。
他很满意的离去,也没有收走李利安手中的卡,还重新为这笔钱指出一条很好的出路,为她的工作理想奉献出去......以此来减轻他的亏欠。
李利安停下,她不知不觉走到附近的公园,扶着冰凉的白石栏,她几乎窒息。
她为什么总是迟一步,当时对峙时若看不透,能否别让她在结束后又参悟,这是对敌人的最大褒扬,也是对自我最大的惩罚。李利安捏紧手中的白石栏,一幕幕曾经相似的争论画面在脑海中出现。
但,她真的会去告发他吗?
她是有意窝藏他的,窝藏了五年半,她也有意伤过他,目的是让他闭嘴,无法为他丑陋的行为辩解,她失控一般的从厨房拿了水果刀,狠狠的朝他划去,最后伤到了他的后背,很长的一道,有些深度,看的出来她用了力气,最后他去医院缝了二十多针,大年初一挂的急诊。
她也想过了结自己的命。生着是如此痛苦,人生没有了可以信赖的东西,满目全是恐惧,她把刀架在自己的脉搏上,又被他闯进来夺下。
那时候起他也不再求李利安原谅了,他放任让她恨,让她不理解他,激怒她,引导她逃离他,他成功了,她又开始重新上学,不再回家,用逃离他逃离这里作为目标,憋着一口气好好活着。
这都是他的引导。
李利安再一次面临崩溃。让尘封的东西继续封尘,她几年间沉默着躲避着,那是她为了这个家所作的选择,不应该是他为了保全他自己而做的有意引导。
那么,是不是因为用刀伤害他,会让她担惊受怕,而同样间接的使她远离了报警的行为?
她无法再想下去。
王凯诚提着一包食物,朝着李利安走去。
“我们约好了今天见面。”
他不确定李利安是否是故意的,但是她前倾着身子,几乎快要栽进栏杆外的湖中。
李利安扭头回看他的瞬间,王凯诚一把抓住她后背的衣服,使她不至于跌落。“你可以先站直吗?”
是他,李利安看清了来人。为什么困窘的时刻,总是会出现他的脸?
“这是一些吃的,你需要吗?”
他趁机把她拽了回来,像是对待一只流浪猫。
王凯诚的出现让李利安暂停了方才的一切情绪。她看着他,迅速擦着眼泪,揪好衣服,自我揣测着他为什么会这么凑巧的出现在这里?
“如果你不介意,这是我的晚饭,恰巧多买了一些。”他把手中的食物袋提起来一些,晃了晃,眼盯着李利安的表情。
他在试图用他自己和手中的东西转移她目前的注意力。
不唱歌时,他的声音不再那么厚重,这几句话像是一种画外音,让李利安短暂的结束了方才的痛苦。因为在思考他的出现,一切关于周阳山的事情顿时消失。
“坐在这里吧。”他率先坐下,把食物放在了中间的位置,然后看向她。这张椅子他走过来之前就已经打量好,如果李利安真的掉下去,他想,在他把她捞起来的第一时刻,大概可以放置在这里。
他拉开食物袋,拿出一个锡纸盒,似乎还很热,风吹来,带走了在冷夜里它散发出的热气。
“给你。”手指骨节分明,手背上几个圆圈一般的伤疤,他把锡纸盒递给她,示意她走来这里。
她在他的这种方式下,暂时清醒了过来。
待李利安稳坐下来后,王凯诚帽子下的眉头皱了一瞬迅速平息,把食物递给她,他视线转向前方,自己并不是个爱多管闲事的人,回过神来,这一下午的举动,让他有些出乎意料。
锡纸盒慢慢拆开,李利安的手心里多了些许温度,她眼看着那些热气在风中奔腾灭了又起,又闻到了面包中带着可可和蜂蜜的香味,余光能瞥到旁边的人,肩背宽厚,路灯下静默着靠在椅背,她的心脏如同被万千只手狂扭,又酸又痛。原来刚才,她在不知不觉中,竟然想就那么一头栽进如镜一般的湖面,一夜成冰。
几缕发丝随风飘起来,在她眼泪掉出来之前,王凯诚把帽子摘下来,迅速的扣在了她的脑袋上。
帽檐遮住了她那张不大的脸,整个帽子环住她的头,风还在加大力度掠过一切,而那个有些大的帽子,稳罩在随风乱飘的长发上,死死守住她的失态。
李利安在短暂的闭眼后,心绪慢慢不那么跌宕。
王凯诚双手交叉,胳膊顶着膝盖,等着她开口质问。
但她没有这样做,咬了一口还没凉掉的面包,她逼迫自己开始连接思路,手上慢慢合上锡纸盒的包装。她看向身边的人,“谢谢你的不开口......还有你的晚饭。”
王凯诚闻声回看帽子下的她。只能露出下巴的脸,和下巴旁边几条不甚明显的泪痕。
“每次都在错误的时间单独遇到你,真的对不起,给你添了麻烦。如果你决定解除一切合约,我没有异议。”
她的话的确让他想起那天夜晚,在车上,也是他们两个人,也是帽子,哭泣,泪痕......
唯一不同的是,那天吹过的是暖风,这夜很冷,那天她在给她自己找希望,而现在,她好像在放弃希望。
......
“合同可以继续。”王凯诚的声音没什么情绪,意料之中,她也没什么情绪波动。“但我们的谈话也要继续,如果你的工作能力没有在下班时间消失,我们可以现在就谈。”
他在干什么?一个有风险的李利安,但是他在忽略。
李利安擦掉泪痕。重新思索他刚才的话。
王凯诚如今稳坐在她对面,告诉她,他要她继续工作。
他的目光笃定,见她在思索,直身站起,朝着湖边远眺,留给李利安一个单独考虑的空间。
李利安看着他的背影,握着仍有余温的面包,慢慢的垂下眼。她需要用新的交谈冲淡方才心中的一切,事实上,周阳山已经走了,他说了不再打扰她的生活,这不正是她在见他之前所预想到的最好结果吗?她的思路慢慢回温,她的人生除了在回想到过去时更加不堪,未来好似没有什么变化。
也就是说,周阳山的确收到了她会仍然保密的信息,因此满意的离开了。这就是他们,如此相似的两个人。
“好,我们可以现在就谈。”她应该忽略那边的一切了,这才是下午谈话的结论。尽管回复带着鼻音,但李利安还是迅速的抓住机会,这是她独自在外生活后自我培养的一种条件反射,为了生存她需要抛弃自己的情绪配合他人的人生。面对王凯诚,这个随他乐队的灵魂人物,很多事,需要他的首肯才能继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