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凯诚的车里,正放着他们的学长封山后的遗作,李正央在医院熄灯后,迅速的从黑暗中跑进车里,第一件事就是从王凯诚的嘴里抢走燃过半数的烟。
他把烟幽幽的塞进自己嘴里,眼神呆滞的从前车窗望出去。
医院外还算车流涌动,千灯轰鸣。
王凯诚又给自己点了一支,叼着烟问他:“你应该好好休息。明天不就出院了吗?要说什么这么急?”
“也没什么,就想和你坐坐。”
“郑星捣乱告诉你爸妈了?”
“不是。是我跟李利安聊了很久,刚把她送走。”
王凯诚听到她的名字,总是不太高兴。他印象里,还没遇到过这样让自己感到气场不合的人。“大半夜叫我来讨论她?”
“不知道为什么,她对我们非常了解。或者说,理解。”李利安的话的确很难听,细一琢磨会发现她毫无保留,而这不是什么好信号。
李正央自她离开,就在不断地思考。人做事总是要图些什么的,图金钱,图名利,图发展,图爱情,她呢?隐藏在不图什么之下的,又是什么?他跟她连续谈了几次,似乎已经被之前的谈话迷惑,他需要让别人再听一遍她的说法,看有没有他没有注意到的地方。
“是你们两个在互相理解吧。不要告诉我,你找到灵魂伴侣了。”王凯诚弹着烟嗤之以鼻。
“可惜了,我不理解她。”
“如果她是个有风险的人,那就把她辞去,合同也换一家公司重新签。”王凯诚猛吸了几口烟,抽出烟灰盒拧灭烟头。
“我找你来不是这个意思。我想让你单独和她谈一谈。”
“明天你出院,她不也来工作室吗?”
“是,不过我要你一个人先跟她谈。可以这样说,她的企划书虽然是为那边写的,但是为了达成那个目的,她需要做的事情,涉及到我们,这些内容所涉及的工作,跟咱们去雇一个经纪人的内容相重叠。”具体很多东西,还是要王凯诚跟她谈了才能有定论。总之,先不能让老队贸然的决定她的去留。
“她要当经纪人?”王凯诚盯着车里的暖风键,想起那天晚上她装出一副可怜楚楚骗人的样子,“能安稳的把后面几场顺下来,这就是我唯一的要求,如果你发现什么苗头,立马说。不然就算延期或者取消后面的场,我也不能日后从他们这帮人身上吃什么亏。”
李正央知道王凯诚对于舞台上让他受伤这件事,对李利安等人看法挺大的,但是现在,他不想让他纠结这个,很多时候,他们的深层谈话总是在触及深渊之前就戛然而止,谁都不想去触碰一个最敏感的难以解决的很不洒脱的问题,那就是,独立乐队走出来后,怎么样从为数不多的乐迷中抢夺观众和视线,用以滋养自己的音乐前途?
他把跟她谈话后、最大的一个困境向王凯诚沉重的提出来:“你有没有想过,我们的音乐现在和将来到底在面向谁?”
谁都想要高端的,尖锐的,有品位有态度的,真正因为音乐爱他们灵魂的乐迷。
但是他们怎么得到这些人?
怎么才能确保他们得到的人,是这样的人?
曲高和寡永远不是他们的目的,而表达和传播态度,又是如此的广大和宽泛,令他们永远有心无力。
如果他们面对并不喜爱他们的音乐的却舍得花钱的人唱歌,他们该用什么样的心态去面对?拒绝?可能吗?
落到土地上,他们总是要唱给人听,他们能够选择这拨人吗?在别人已经耕耘出的土地上抢夺养分?就像学长一样,成功过一阵儿,最后失败了,最终留下封山之作,转身投入社会中去,淡忘音乐的一切吗?
对于随他而言,这绝对是一个伤痛的深秋,是一个痛苦思索的初冬,王凯诚和李正央的目光汇集,他们眼下的挣扎和困惑是如此的明显,不论音乐类型,不论唱作者是谁,最终都要面对一个尖锐到不愿提起的问题:如果不能打开新的受众群体,那他们的创作还有什么意义?
李利安坐着末班公交回了家,这里离医院不远,离火车站也不过走路几分钟的事情,大概率上让她心安。
走到门前,她想着白合雨的话认真的打量着木门和旧窗,又上手拉了拉门,推了推窗,也并不是太破旧吧,如果忽略那有些明显的缝洞和吱吱呀呀的声音。李利安难得自顾自的笑了一声,破房子也没什么关系,能住就可以。只是她又忘记了买几个挂钩,好让窗帘不至于总是滑脱。
晚上没有吃东西,热水壶又带去了医院,李利安坐在床上,呆看着半悬挂着的窗帘出神,跟李正央说的话可能会让他很不爱听,她或许也有些操之过急,周阳山的短信后再无消息,白哥那边也没有提及有人问到她的事情......总之最近的事情突然很多,很乱,她脑子一刻不停的在思考,盘算。
相比于五年前的自己,现在长大了很多,她能够独当一面了,这是她给自己下的定义。
不管有没有人这样评价,这个自我肯定伴随着她一路在陌生的城市停留下来,没有人给她建议,没有人为她指出方向,前方,后方,自己一个人要走的路是那么长,人生虽弹指一挥间,落到时间上也是顺轴60年。小时候她还会幻想很多很多事情,到现在连那些记忆都忘得差不多了。
改变她的是周阳山,天灾人祸不可避免,周阳山从头到尾用这句话应付她,没想到李利安在极大的痛苦中思考了很多事情......李利安不再想了,她默默的起身锁好门,却发现她的对门小窗户,好像变了样子。
第二天一早,她陪着李正央在医院里做几个出院前的常规检查,李正央把昨天自己想到的,一股脑全问了出来:“你认为白哥在这个方向能坚持多久?”
“不计回报的阶段,我想他的资金和耐心能撑一年。”
“他对你的计划书这么信赖吗?”
李利安摇摇头,“不是,那天骗...晚上他才决定的。本来只是一个尝试。”
“如果我说的直白一点儿,我想知道,你们从哪个方向来断定一年后会得到回报,不会亏本?”
李利安发现李正央在严重的自我怀疑。那她是在赌吗?她扪心自问。
“你们忍受不了一年?”
她说话总是很直白。
“我们能忍受一辈子,但是这个世界等不了那么久。”
“你害怕随时被取代。”
“这是一种事实,只不过或早或晚。一代人适合一代人。”
“但是精神具有普适性。”
“你用这个做赌资?”
“我们能亏到哪里去呢?大不了一年之后,停止。”她要说清楚事实,这是李正央想听到的。
“所以我们就是你们的实验品。”
“我们不是吗?你们的实验品,你们也需要做实验。而他有意愿。”
“那你是一种怎样的角色?”
“一个小员工。”李利安明白了,他仍然在质疑她,一个捞不了什么好处的人却在尽心尽力,她在扮演怎样的角色。
李正央对这个回答不意外。这让他无法继续质疑。
“我有一个想法,五天后的下一场,我们可以来验证一下彼此的适配性。我只是把这件事当成工作,不管有没有你受伤这件事,本质上从来没有想要参与到你们的乐队内部。这几天你问了我很多,我都如实回答了。而在这之前,我们的合作关系就已经形成。”
五天之后,是第二场如期举行。当初他们一起设计的这个时间,就是为了七天发布一首新歌作为重新出山的见证。这次受伤,的确把一个李利安送到他们内部,让他们有些过分猜疑。既然她这么说......
“好,我还有句话想说,今天下午,我和其他人回工作室,你把企划书拿给老队,和他单独谈谈。因为工作室里我们会练习...,你们可以找个咖啡馆聊。”
“好。”李利安很快答应。但想到王凯诚,她其实有些头大。
目送着他走上二楼,她拿着缴费单走到大厅。
早晨她从卡里把白哥打来的钱都取了出来,交完费发现还略有剩余,拿着手中剩下的几百块,李利安想了一下,拨通了白合雨的电话。
“我正要打给你,中午我去接你,给你看个东西。”
“我这里有那人医药费剩下的一些钱,正好中午后你帮我交给白哥吧。还有医院的票据。”
“没剩几个的话,给那人买点儿有营养的,花了得了。你就为跟我说这事儿啊?”
“我还想说昨天对不起。”
“这还差不多。中午等着我吧,医院老地方。”
“行。”
她刚挂了电话,就看到一张明艳的脸捧着一束花走向楼梯,是那个叫郑星的女孩子。
李利安把电话拨给李正央,问了他要吃什么,收拾好票据朝食堂走去。
“随便一份盒饭就行。这还没到时间呢吧。”
李利安随口应几声,走出了大厅。
郑星走到二楼,躲在病房门口对着玻璃整理了会儿头发,然后跳着进了病房,“恭喜出院成功。”
李正央一见是她,面上做出个无奈的表情。
“鲜花赠美人,捧花的是英雄。今天我捧着花给你,这个样子还不够稳重吗?”
这话惹得旁边病床上的人和家属掩嘴偷笑。
“给你呀,接着。”
郑星把花塞给他,然后从包里飞快地拿出相机来,“大傻个变小病猫了,看这里。”
李正央捧着花,头发乱七八糟的留在镜头里。
“留着你的黑历史。”
李正央明白郑星很漂亮,性格也很好,家世跟他也类似,父母曾不止一次的说他应该主动追求郑星,可他在叛逆的边缘徘徊时,就算曾对她动心,也因为不想顺从父母而承认。他找了很多女朋友,大多数都是浅尝辄止,也有的让他很喜欢,但是时间长了,感觉就变了。他不否认自己在这方面做的很糟糕,这是为了年少那种无端的虚妄,而对自己的精神世界做出的一种伤害。
他透支了自己对女孩的感受,后来就变得忘了真正健康的交往方式。
现在面对郑星很郑重的对他的示好,他如同一个胆小鬼,不敢见天日。
有时候他会神情复杂的看着郑星的样子,幻想自己并没有经历过肆意挥霍年少恋情的时刻,从而他和她能够相当对等的谈过去,现在,未来。他害怕自己早就被畸形的恋爱观养成的随意放弃的习惯,会让他伤害到一个心思简单的女生。
因为不惧怕失去、而曾经随时随地吵架的爱情,那不是他应该给郑星的。
目前他不能确定自己改掉了这样的坏秉性,因此他对郑星,总是一种极其克制的敬而远之。
或许是他心中也成熟了一些,和朋友们从大学毕业,还有因为被霸王条约而不得不蛰伏的痛苦的一整年,他能感受到心态上的巨大变化,现在他的思维开始往更长远的时间考量,比如对提出李利安的问题。
他很明白,不管是孤独的走下去,还是和白兴合作被当作实验品,本质上都是在消耗乐队的生命。
虽然一动不动也是在消耗,但是他们应该在最开始,就郑重的选择好方式。
他们已经给了‘随他’第二次生命,因此也把戒备提高到了最高模式。
这不是他们应该有的特点,可现实就是这样,做一个决定从随意答应变成了再三深思,却依然存在诸多意想不到的问题。
李利安把打包的饭腾进盒饭里。
郑星故意在她面前坐的直直地,板着脸,意在表现一种李正央强调过她身上没有的稳重。
那副样子让李正央心底发笑。
李利安不懂他们之间怎么回事,但很愿意承认他们看起来很赏心悦目。尽管李正央住院几天了,头侧还顶着一块方形的厚纱布,但他的脸看起来还是很过关。
“你要出去吗?”
“嗯。要不要我现在去多打一份?”李利安抬眼看了看郑星的方向。
“不用了,她不吃。”
“我要吃啊。”
“你吃我的就行。”
“歪!”
李利安点点头,没多说什么,拿着包走了出去。
白合雨等在老地方,见了李利安,歪着头打量着她,似语非语。
李利安顶着中午的阳光,在秋末冬初尽情的汲取着热量,用相同的眼神回望过去,问她:“怎么了?”
“好吧。”白合雨开口,“为了防止你又拒绝,我现在就告诉你。我现在带你回你那个房间,房间对面被我租下了,用了一天时间,安了热水器洗脸池。”
李利安觉得这话就像石头一样,瞬间砸向她。
白合雨就是不愿意看她这个样子。“你什么也不用说。我是方便我自己。”
“我不懂。”
“如果你一直住在那里,我就先让给你用喽,如果你..突然从斯市离开了,我就搬进去,起码不要浪费你按月交的房费嘛。门上的钥匙咱们一人一把。”
她伸手把钥匙递出来。这是防盗门上的那种大钥匙。
“你没必要拒绝啊,我叔现在很看重你,我就帮他点儿忙改善一下你的生活条件嘛。”
“谢谢你。”李利安从她手里接过去,钥匙温温的,看来在白合雨手中被攥了很久。她无法再拒绝。无论她说什么理由,白合雨总会找到反面、或者漏洞,然后用博大精深的语言压下去。
找反义词说反话,这是每一个人小学时候就有的必修课。
“走吧,回去看看。”见李利安接下了,白合雨嘴角上勾着,拉着她上车。她心下算轻松了一些,只要她接下了钥匙,到底就是要用了。其实白合雨的考虑哪在这里呢?李利安最近那么反常,又是隐藏又是搬家又是省钱,住的地方简直离火车站一步之遥,白合雨根本不怕花几个钱,但就是怕她受伤害......
头盔戴上,李利安坐在后面,两只手环住了白合雨的腰,下巴轻轻的嗑在她背上。
白合雨打开门,里面是乳白色的墙砖,一个热水器安装在最里侧,接着水管,洗手池在窗户下,光线很好,墙上贴着一面镜子,方便简单粘挂着两条置物架。窗户换成了推拉的,李利安试着推了推,发现卡扣很严实。空气里有一股胶水和塑料的味道,白合雨走到她身边,把窗子也打开。
“还有马桶,我估计今天下午完工后,就可以用了。”
“你花了很多钱吧。”可能比她一个月的工资还要多的多,还有租下这里也要花钱。
“我发现装修是一个很有意思的事。”
白合雨不正面回答,李利安没有再问。她很幸运能遇上白合雨这样的朋友,白合雨并不需要她回报什么,可这正是让她感觉手足无措的,她回报不了她什么,这让人惴惴不安。
而对于白合雨来说,帮助李利安不过是件很小的事。让李利安感到感激,她轻而易举就能完成。
连白兴,她这个亲叔叔所有做生意的钱,都是从她父母口袋里掏出来的,去年才刚刚收支平衡,前几天又去家里借走了二十几万。
而这个新的投资,被白兴说的天花乱坠的,跟李利安和那群乐队人有关。
白合雨有时会觉得,她像是一个假装不知情的监督者,她默认白兴借走的,是她这个独生女将来的个人财产,连同着这个公司,于是也就包括了李利安。从前她偶尔来,是因为这个亲叔叔管理的公司简直一团糟,而后来,她能嗅到方向变了,李利安习惯了工作的节奏后,似乎开始提出了一些建设性的意见,这的确稍微的改变了一些这里的方向-----从一个扛大包的末流搭建公司,似乎变成户外装饰,似乎又要朝着演出娱乐走去。
因为转型,一些只懂扛大包的中年男人就要被慢慢辞退了,温水煮青蛙中,有些人的气就朝着李利安撒去。
而白兴是个没有管理才能的人,眼睁睁的看着男人们左一处右一处针对她,做不出任何行动,她算是带着期待打抱不平,为了监督这个转型能够成功,因此开始处处帮助李利安。
当然她的帮助也不频繁。凡是总有个度,保持平衡就好,这是她内心不断对自己重复的话。
她想李利安并不知道这些,她这个叔叔是非常喜欢自我满足感的,一定不会说出所有的钱都是他向他亲哥借的。
“改成卫生间,你找房东商量的吗?”李利安开开自己的小家门,她们俩一起坐在床上,隔着门窗看着对面崭新的模样。
“嗯。是个老伯,我跟他说先租半年,总之最后东西都留给他。”
“其实我......”
“你不要说那些改变不了情况的话。你知道我一直生气我叔给你那点儿工资,你手持毕业证,再找一个工作比这儿好的,挺容易吧。你就是谢谢他一开始就让你来兼职,大学四年,所以你看在这个上不离开。你感激他,其实他又做了什么呢?”
白合雨有时候恨自己,出生在一个极其精明的家庭,说反话,用话术,她都是不知觉中学会的。话术绑架,她有时候真恨自己这套思维,但又停不下来。
李利安一只手叉进头发,撑着脑袋。
“饿了吧。咱们去吃饭吧。晚上回来,你再把房间晾一下,估计过一两天就没有味儿了。”
“嗯,今儿我请你吃饭吧。地方你定。”她们一起站起来。
“好,我不推脱。”白合雨走出去长吁一口气,那就稍微贵一点儿,让李利安把心里的坎儿过去。总之,她是想留住李利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