萝莉明明穿得很暖和了;她戴着滑雪帽,穿着羽绒服,还装备了围巾和小手套,看起来都“胖乎乎”的。可是当妈妈拉着行李箱,牵着她从车厢出来,准备下车的时候,从敞开的车门外,她依旧感受到了一阵阵刺骨的寒冷。
母女俩离开穿梭列车,蹚着黑暗相伴前行,萝莉有意无意地“哈”着热气:它们果然都变成了一片片白霜。妈妈回头看着她,忍俊不禁地勾起嘴角,似乎在为自己的杰作而骄傲。
虚无的黑暗深处,母女前进的方向,坐落着一幢独栋式别墅,庭院里植种了花花草草,木质的围栏外接壤黑暗;它的整体与穿梭列车,以及萝莉母女,表现出了相同的光学性质:独立存在于虚无的黑暗当中。大抵是没有地平线当作参照,它看上去不具备居住建筑应有的安全感。
万籁俱寂。
萝莉脚踩在“地面”上,不会发出任何声音;只有妈妈牵着她的手,外衣相触时才会产生细微的声响。
妈妈从腰间取下一串钥匙,打开别墅的大门,拉着行李箱走进了玄关。在这瞬间,她的体型,连带着服装的尺码款号,开始急剧缩小。仿佛是当她回到这里时,角色模型便会换成小许多号的版本:平时将近一米九、像雪山里的斯拉夫女人一样高大的身材,倏然就娇小得身高只有一米六不到。整个人似乎稚嫩了许多,盘在脑后的头发也已经散开,从三十出头的妇人转型成了好像二十岁都不到的宅女。当她再次抬起眼眸看向萝莉时,分明有几分羞涩和畏怯——就像不得已暴露了真面目一样——母女俩这时已经差不多高了。
萝莉有些为妈妈酸楚,却也有些难以言说的亲切和趣味性;变小了的妈妈幽怨似地白了她一眼,说:“干嘛?变小就不是妈妈了是吧?——我可警告你啊,不许趁机欺负我!”
因为前后巨大的反差感,萝莉忍俊不禁地笑出了声,心里没有否认妈妈对她的指控:她们现在的确更像一对姐妹。萝莉帮妈妈把行李箱带进门厅,再把大门关上;黑暗似乎远去了,母女俩相视一笑,显然有着同样的心迹。
接着,妈妈坦然地暴露出消极厌世的一面。
“……就放这儿吧。”
萝莉本来想把行李箱拉回起居室,看看是把行李拿出来洗一洗、晒一晒还是怎样,可妈妈只是为难似地扫了一眼,便叫萝莉直接搁在了门厅口;决定下次出门的时候再直接带上。
真是太懒了,都不怕发霉。可是萝莉明白,这是正常生活下的考量。——这里是一个不正常的地方。
萝莉并不是第一次来这里了。她和妈妈每次搭乘穿梭列车都会经过这里,有时会驻留十天半个月,有时会驻留大半年。但也不一定准确,因为在这里,时间是没有意义的,以至于还有一种可能:她们从未离开过这里。
妈妈说,这里就是她们真正的“家”。
萝莉显然不这样认为:小个子的妈妈懒得出奇,整天赖在床上,跟自闭了一样。
这会儿好像还有点人样,妈妈适应了小体型,换上拖鞋,到卫生间洗脚去了;当她从卫生间出来时,估计就会径直回到卧室,把拖鞋蹭在床下,再往被窝里一钻……萝莉不想见到那样。她连忙打开电视,空调也打开,试图让家里热闹起来,用过日子的气氛,把妈妈留在客厅。
可惜她的愿望落空了,妈妈经过时,只是斜了她一眼,表示“爱过”、很抱歉什么的,就回了房间。
萝莉现在没有看电视的心情——最初的几次旅行中,她一个人在家还呆得住——当她沮丧地来到妈妈房间时,那个宅女就已经将自己封装在了被窝里,只露出了一只懒洋洋的脑袋。
“啊——”萝莉仰起头,用竹鼠一样的嚎叫,来表达抗议。这在平时,可是一个很有杀伤力的手段。但被窝里的宅女却像弥留之际的重症患者似的,只流露出怜爱和祈求似的眼神,连动都不肯动一下。
这是一场相互索取的角逐,最终是萝莉认输了——现在这个变小了的妈妈,显然更需要女儿的陪伴。萝莉意兴阑珊地坐到妈妈床边,为妈妈提供了一个不大称职的倾诉对象。
妈妈愧疚地注视着她的脸蛋,“我现在——是不是很奇怪啊?”
萝莉歪着脑袋,一副闹别扭的倔强表情,手上无聊地抠着屁股下面的床垫;闻言,她不情愿似地摇摇头,接着又点点头,回应妈妈的笑容。
妈妈发出了魔鬼一样的声音:“要不……上来和我一起睡吧?”
萝莉顿时正色,高举起右手来,武力对抗魔鬼的诱惑。
妈妈叹道:“是不是……感觉很没意思,不知道该做什么?”
萝莉老实地点头,接着又摇头;她的意思是,只要有妈妈在,她就不要求别的了。
妈妈裹在被窝里用露出来的那个头怜爱地看着她,“我是真不知道,该把你写在哪个故事里——还要有我的位置。这段时间,我就像发疯了一样……总是睡不着,一注意时间,就是凌晨的四点四十四分。——这一定是你在提醒我吧?——可是这个故事,到底该怎么写呢?虚构的东西,成了现实,我是造物主,你是我女儿……我们独立在时间之外,一直在旅行——什么样的叙事结构,才能容纳这么离谱的设定啊?”
妈妈在回忆中困惑着、感叹着,却始终裹在被窝里不肯动弹一下,用一种极度散漫、不像个家长的样子和女儿交流。恍若许多年之后,她在病床上同萝莉道别的情景。它们是两个相互对立的状态,萝莉同样拥有挽留和争取的选择权。
面对这一幕,萝莉却下意识地避开了妈妈的视线。她知道,这个女人说的是“造物主”视角下的事情。这类话题似乎比她高出了一个次元,和列车上醒来时的那种状态一样,叫她感受起来跟隔靴搔痒似的,是真的不知道怎么参与。
妈妈看见她这个反应,眼里流露出几分失落,自嘲似地呢喃道:“你说,我是不是疯了?这一切,其实都只是我的幻想……对吧?”
这是有目的性的提问:妈妈几乎是在逼宫了。
萝莉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知道自己这样不好,连忙冲妈妈摇了摇头,表示就算真的是幻想,那也有她的一份。
妈妈欣慰地勾起嘴角,这已经达到了提问的初衷;她的眼神愈发迷离起来,仿佛正在拨开时光乃至次元的迷雾,内心的郁结以及对它的困惑,像洗澡时情不自禁唱歌一样忘“我”地倾诉:
“其实吧,我真的是一个很奇怪的人诶……
“中午我妈叫我吃饭,就因为没给我准备碗,我就没吃了——我明明都跟自己说好了,要好好过日子来着……
“她也是个只讲场面的。昨天弄了好几件家具回来,沙发啊,衣柜啊,茶几什么的,把客厅翻新了一遍。偏偏吃饭的小碗就只有两个,我的碗她拿去装剩菜了——我没跟她说。这只是一个小事对吧?说了又能怎样呢?只会闹得不愉快……她大概,只会嫌我娇气。
“可是我就是在意这种小事啊,闹得我一下午心情都不痛快,可能她还不知道我是怎么了……真的心理有问题。
“之前还在上班的时候,这边不是要办门禁卡吗?老板怕房东说三道四的,就没给我办,叫我进来就在楼下喊一声,让人帮忙开门——我一次都没喊过。——不是矜持,就是不好意思喊,每次都是在下边等。
“……可能像我这种人吧,一辈子都适应不了社会了,做不到那么开朗……”
妈妈现在说的,大致全都是萝莉所在次元之外的事情了;萝莉却感觉自己能够听懂,而且还听得有点高兴——这是妈妈的自白。
萝莉没好气似地白了妈妈一眼;妈妈说到最后时,转眸看向了她,征询她对结论的认同;萝莉却直言不讳道:“……我怎么感觉,你还挺骄傲的?”
妈妈羞涩地笑了。女儿果然是最懂妈妈的。
“应该是吧?——我的七情六欲、喜怒哀乐啊,都藏在了内心世界。所以外在上呢,才会显得……有点自闭倾向?”
萝莉没有答复这一提问,妈妈能高兴起来,她就很满足了,才不会傻乎乎地,附和“自闭”这类观点呢。她转了转眼珠,思维开放起来,寻思着替妈妈开拓一下话题。
“那——现在是什么情况?”
“嗯?”
“这也是写好的吗?”
“你觉得呢?”
萝莉想了想——其实她心里早已有了答案,现在只需要回顾、反刍一下——接着,她下意识似地看了一眼天花板。
虚无的黑暗中依然万籁俱寂,却似乎能听见人声喁喁。
窗外仿佛传来了花开的声音。仿佛这片无止境的黑暗,原来是一幅不知如何上色的风景画。
造物主和她的女儿相视一笑。妈妈歉意地微微摇头,示意女儿不要说破。母女俩再次达成了默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