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厢内氤氲着乳白色的灯光,一排排无人的座椅延伸至尽头,像一间刚开放的手术室,将一切排布得井然有序,洁净且明亮。这种感觉是专横的:每一张座椅底下都潜伏着阴影,车窗外还有浑然一体的黑暗,不知何时会化身为人,从车厢那头或身后现身。
在萝莉的想象中,有一个“她”没有上车,被落在了窗外的黑暗里。
那个“她”和她不同。她屈从了造物主写在纸上的命运,而“她”坚持不予配合;造物主便安排她和妈妈上车,把“她”扔在了那里。
“她”或许也很奇怪:怎么还有一个她?居然背叛了大家,乖乖听了造物主的话,带妈妈上了车去?——“她”肯定想把这个问题搞清楚。
萝莉就算把屁股下面的座椅垫给抠破了,也无法将这一切的诞生、湮灭和轮转,与身边传递着温暖和馨香的妈妈联系到一起;不敢相信自己一直以来经历的冷暖、浮沉和聚散,都出自于这个女人在书桌上清苦的纸笔劳作。
可她却始终忍不住怀疑,自己现在这个状态,脑子里面想到的东西,很有可能,也是妈妈在纸上写好的情节。
她已经愤怒过了,也屈从了,现在更让她担心的是,将来是否有一天,她也会和过去所知的那些大人物、小角色一样,被造物主以素材不够、情节崩坏等创作上的理由抛弃——可能妈妈所喜爱的就是她这种纠结的心理——她应不应该抗争?还是说就应该这样担惊受怕?
妈妈曾许诺说要给她写一个适合她、适合她们母女的美好的故事;下个故事是适合的吗?关于穿梭列车的情节又写在了哪个故事里?将来她们的故事顺利完结之后,她会回到哪里去?
萝莉忽然希望,这趟列车永远不会抵达终点;在她的希望中,有一个列车到不了的地方,列车正载它远去。
……
……
穿梭列车径自在感受不到方向、距离和地平线的黑暗空间中穿行,就像正在跌入无底深渊,仔细识察起来,又像是漂泊在寂静的外太空。只有车厢上细微的晃动能给人一丝心理上的安慰:车上大抵永远处于夜晚。
萝莉和妈妈相互依偎着不知道过了多久,母女俩都在心里面盘算自己的事情;萝莉的还没有出结果,妈妈倒是慢慢坐立不安了起来。萝莉支起眼帘一瞧,妈妈冲她露出了一个尴尬的笑。
萝莉明白了。
她离开妈妈的怀抱,解放了造物主的双手。妈妈为她打理刘海,弥补这段时间份的疼爱,轻声说:“要不,你去后面睡一会儿?”萝莉微微摇头,困倦使她提不起精神:身边的一切仿佛都在催她入眠,包括妈妈指尖游移不定的温暖,吸气有、呼气无的馨香,乃至起身前拉链合拢所发出的宛如晚风呜咽的声音。妈妈把她像婴儿一样温柔地搂抱在怀里;萝莉环抱着妈妈的头颈,明亮而冷清的车厢望着小小的她渐渐远去。——她隐约知道,这一幕将印在她的记忆深处,时常在今后的脑海中浮现。卧铺车厢的过道有些狭窄;萝莉把脸埋在妈妈的脖颈,深嗅那仿佛能同她灵魂共鸣的馨香,恍若穿梭到许多年之后,拾回妈妈随身物品那一刻的情景。萝莉沉眠在梦乡的云端,看见妈妈坐在过道上的小桌板旁边,愉快地翘着二郎腿,臂弯上扣着那本翻开的笔记本,注视着在床上沉眠的“她”,用那支中性笔在纸上写写停停,仿佛独坐在尘世间,为星空中的“她”写生。
“过去”的一幕幕在梦乡交织,萝莉恍然间又听见了妈妈的声音:“你没有名字——这是对你最好的保护。”
女骑士从森林的乐园中盗走了“昔拉”,要将“乐园”带到人间;她们的愿望后来实现了吗?
小骑士也应该放下兵刃,见到奇迹了吧?
萝莉不想让妈妈帮她写生,只想让妈妈为她做饭,陪她说话……
当萝莉从睡梦中再次醒来时,转瞬即逝的一丝情思,教她仿佛能够触碰到,时空映射在物质世界的纹理。大抵是心灵层面上的本能;现有的认知体系,大抵停留在物质世界,这让她完全找不出任何技巧,去捕捉梦里的痕迹。
妈妈正好到餐厅做饭去了。看到行李箱还在,被褥上额外盖着妈妈的风衣,萝莉才安下心来赖在被窝。
一觉起来,窗外还是“黑夜”,叫人莫名烦闷。
这一觉萝莉睡得其实很不好,列车一路轻微晃动,像超声波一样,颠得她牙都快掉了。梦醒之初弥留的本能,使萝莉偶然假想到了妈妈的“血盆大口”,心悸之余,只觉得自己很胡闹。
餐厅就在“9”号车厢,妈妈穿着围裙、拎着锅铲,在过道上用“囡囡”的昵称呼叫她,叫她醒了就去刷牙洗脸。
萝莉真是不想动啊。她一动就会脱离这种奇妙的状态,变回一个普通家庭的女孩。萝莉不想当普通的普通女孩,这样她什么都做不了。例行会见镜子里的自己时,对方似乎不愿支持萝莉的观点,就算她再挑剔,也找不出自己长得不像个“人”的地方。妈妈常常督促萝莉作皮肤的保养和护理,萝莉这次也乖乖地涂了早霜,因为它闻起来香香的,妈妈可能会因为这一点,更喜欢她一些。餐桌上有香辣虾、水煮牛肉什么的,比她还香,妈妈特别开了可乐给她喝,可是萝莉却不太想动筷子。她以为只要不浸染这尘世的烟火,就能和妈妈永远留在列车上。这是自相矛盾的。萝莉被妈妈吓唬地拿起了筷子,吃得很香。
餐厅收拾停当,妈妈坐到窗边想起了行程安排,窗外还是“黑夜”,萝莉意兴阑珊地晃悠过来,倚靠着床梯留恋地看着妈妈此刻的模样;醒来时的奇妙体验,教她隐隐想着,一切是否还有其他的解决之法。妈妈此时的模样,并不像平时那样婉约、端庄,身体倚靠着车厢壁、歪着脑袋,显得满足而慵懒;嘴角渐渐勾起甜蜜似的弧度,视线再慢慢横移过来,回应女儿的目光。母女俩的状态完全一致。妈妈微微睁大眼睛,萝莉就乖乖地过去,满足妈妈和自己的陪伴需要。——她知道,要下车了。
经过长时间的沉默,妈妈引导萝莉从她的怀抱中离开,依恋似地端详萝莉的脸蛋。萝莉欲言又止,妈妈微微摇头;母女之间有种心灵相通的默契,在这时似乎并不完全是件好事。
穿梭列车到达了它的“终点站”。
车厢细微的晃动已经停止。列车似乎静止了下来,淡白色的烟气正在窗外氤氲。
仅此而已;仍是无止境的黑暗。
列车如同搁浅在一个无须上色的地方。就像一潭湖水,或是某片海滩,最接近天涯海角的一隅;这大致是艺术手法的局限了——难免有过于浪漫之嫌。这里是一片死寂的,没有任何场景素材,仿佛不具有存在的意义,也无须为人所看见、听见及感知。但它事实存在。
这里是时间的尽头。
也是心灵的自留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