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雍带着虞安来到了药铺,自个儿下马走了进去,将虞安留着车上。虞安撑着坐起,静静的看着周围热闹街市,他从未来过县城,眼前人群熙熙攘攘,吆喝叫卖,商谈砍价,骂咧争吵,一幅热闹景象,让虞安觉得既稀奇又好玩。
不一会儿,郎中拎着一包药材走出药铺,翻身坐上马车,摁倒虞安道:“我的祖宗你快躺下,我的脑袋可搭在你的命上,你还有功夫在这望西洋景。”
“我就看看这县城有多热闹,又不乱跑!”虞安驳道。
“你是没乱跑,但是你要知道你伤得最重的是肺,呼吸不便,最忌情绪起伏。方才你一脸稀奇的笑着,倘若笑出声来,还不咳你个舒坦?”江雍训罢,拉着缰绳掉转马车,往县衙走去寻戚继光。
药铺离县衙并不远,一会便到。虞安抬起脑袋望去,衙门大红门口坐镇一对石狮辟邪,屋檐下红边黑底的匾额上写着“衙门”两个劲道金字。他不懂衙门的作用,所以无法感受到其中的肃穆威严,反倒对这一对古怪的石狮上下打量,颇有兴趣。上面所刻野兽瞪眼张嘴,煞是吓人,野兽所坐石墩迎街一面分别刻着几个大字。
“江郎中,这两块石头是什么,上面写了啥?”虞安问道。
“这是两块镇邪石狮,乃是瑞兽,专门看守门庭。上面刻的分别是‘镇邪’‘安民’二字。”江雍随口答道。
正说着,红色铆钉大门忽然响动分开,戚继光面露气愤的走了出来。一眼看到正在门口的郎中和虞安两人。
“戚大人,这么快的就谈完了?怎么,此地守官也不愿提供协助?”江雍问道。
“谈个屁,这帮猢狲压根就不在衙门,值守的那人说县官一行人去城外征收粮食。”戚继光右手握拳捶在左手手掌上,“又不见起兵讨伐倭寇,征收哪门子粮食。”
“嗯,看来此地腐败已深入骨髓,那戚大人接下来如何定夺?”
“定夺?”戚继光掏出腰间马鞭,猛的一甩,只听啪的一声脆响,吓得江雍一个冷颤。“若是安分守己便也罢了,伤害黎民百姓,我戚某决不饶他!”
江雍低头不语,想是知晓戚继光已动了真怒,自己说什么都不顶用。只有静静查看事态如何发展。
“走,街角有家茶社,我们去那里等。”说罢戚继光翻身上马,当先走去,江雍驾着马车跟在其后。
三人来到街角,当街处有一座二层小楼,面积不小,里面几乎坐满闲聊的茶客,人进人出甚是热闹。抬眼瞧去,门前木匾上刻着“春茗茶社”四字。
戚继光和江雍将车马引向房边小巷,将马绳栓好,抓起褡裢,扶下虞安托住手肘,大步跨入茶社之中。
“伙计,有什么好茶?”问话的是江雍。
“三位爷,本店乃是金华最大的茶社,全部都是上等好茶,绝不欺客!就看是爷要喝外地茶还是本地茶?”伙计见一人穿着将士着装,不敢怠慢,尽显殷勤。
“哦?那劳烦伙计给我等介绍一下。”戚继光和气的拍了下伙计的手臂。
“哎哟,官爷您折煞我了,劳烦二字万不敢当!三位爷听口音想是外地来的,若是需要推荐,小的建议爷可以尝尝咱们本地的东百春芽,在咱们浙江可是顶有名的。”
“那好,就来上一壶吧!”戚继光朗声笑道,不管周围人等异样眼神,寻一空闲桌椅,大马金刀一屁股坐下。“对了伙计,待会县衙如果有人马进出,还请通告我一声。”
“得勒,各位爷只管放心饮茶,小的帮你瞧着!”
江雍托着虞安也走上来坐下,轻声问道:“戚大人,等下如何安排?小娃儿有伤在身,可不能在这久等。”
戚继光取下将帽,答道:“待会饮完茶水,与我再等半个时辰,若是县官仍未回来,你便带着虞安先回去。然后让王副将带领十人小队,到县衙寻我。”
江雍听到这话,一时哑然,戚继光这么决定,必是要动真格的了。不过这样也好,戚继光远道而来,需要一记下马威给这些本地县官瞧瞧,不然都甭提平定倭乱,饭都要没得吃了。
片刻之后,伙计端上一壶热茶,三只茶碗,放于三人面前,并一一斟上茶水。茶水翻滚间,一股子绿色春意由茶中散出,探鼻一闻,茶香扑鼻而来,让人忍不住享用一口。
戚继光端起茶碗,吹开茶末,饮了一口,只觉鲜醇茶味在舌尖打转,不由夸了一声:“好茶!果然是好茶!”
江雍和虞安也各自喝了一口,确是好茶。江雍平生没有太多嗜好,唯独好品尝美食茶酒,一口入喉,已闭上眼睛摇头晃脑甚是满足。虞安对茶则一窍不通,一口下去,只觉味道极好,能让自己平静下来,连自己不适的肺部都感受到了一阵春天暖意。
三人想法出奇一致,“若是能一直饮这茶水,在这蹲守一天一夜我也乐意!”可戚继光一翻褡裢,袋中只有不到一钱碎银和几枚铜钱,肯定不够茶水钱。他叹息一声,只得作罢,却引来江雍虞安同时瞩目,不知戚继光为何叹气。
茶水像是能让人放下负担,三人饮了两杯茶之后开始互相交谈家长里短,沿途佚事。尤其戚继光和江雍两人,许是多年交情,此刻没有了军衔之分,开始互相争吵,玩笑打趣。
“娘的,江秃子,我还记得六年前,我于战中不慎被人击落马下,让我小腿骨折。之后你是怎么治我的?当时我们在一片石坡上交战,方圆几里都没有树枝木棍给我固定伤处。你这鳖孙到机灵,寻了两块石板夹在我腿上固定,害我在兵士寻来木枝之前,完全被困死原地,站也不行坐也不行,只能躺着。”戚继光啐道,“托你江大名医的福,让我多了个‘千斤腿’的诨号。”
“戚继光,你这人恁的没良心,光记得这个,你摸着自己的良心说说,我是不是给你治好了?这个石板固定只是权宜之计,待到木枝拿来之时,你的伤势没有丁点恶化。这说到底我还是你的恩人,要不然你现在怕是个瘸子!哈哈哈……”江雍笑的帽子乱颤,险些掉了下来露出光头。
“是啊,大家都欠你一条性命,说到底还是江郎中医术了得。人虽古怪,却胜在尽心尽职,你看虞安小弟,不就被你照顾得好好的?”
“你呀,别提虞安了,我得脑袋就是被他别在裤腰带上。若是他伤势控制不住必定丧命,丧命之时也会带走我的脑袋,想想都心惊。”
看着这两人交谈甚欢,虞安的心情也放松下来。昨天他经历了常人不敢想象的生死时刻,对他的心态产生了很大打击。直到遇到这些尽心照顾自己的恩人,他才重新找到生存的感觉。
眼前二人像是把酒言欢,不同的是他们以茶代酒。也许他们经历的任何一件战事都比虞安的这次更为惊险,所以他们才能做到彼此亲如兄弟,必要时,以军令行事,闲暇时,如亲人一般。
虞安又饮下一杯茶水,心态放松下来的他,只觉肺中不适越来越淡,忍不住想与二位大哥高歌一曲,尽享闲暇。
“这位官爷,衙门口有动静了。”虞安的幻想被突如其来的伙计打断,转眼望向戚继光和江雍。
“哦?那戚某得去会会这县太爷。”戚继光冷冷说道,掏出最后一块碎银放在桌上,又把铜板全部倒出给了伙计。“十分感谢伙计通报,这些钱权当酬劳。”
“谢谢官爷!您走好!”伙计一路殷勤的护送戚继光三人走到门口,转身又去巷内牵来马匹拖车,扶了三个人登上,在茶社门口深深一拜,进店忙活去了。
三人来到衙门口,大门尚且开着,明显刚有人进入。三人下了车马栓在路旁,一同走进县衙,寻那县官去了。
跨入衙门大堂,仍旧空无一人。三人又来到后厅,厅内长桌还放有两把官刀,许是刚刚放下。三人遂来到厢房,却发现大门通通紧闭,应是无人在内。最后三人来到了后庭院,这里有假山,有塘水,鸟语花香甚是好看。三人齐齐默然,想不通一个县衙为何设置如此奢华的后花园。
环视四周,赫然发现塘水对岸之上有一张石桌与几个石凳,一个官员打扮的人,和三个差服大汉正坐着饮茶品果,好不自在。
戚继光带着江雍虞安,朝那几人走去。那几人也看到此间动静,注视而来。
少顷,三人已到近前,那官员打扮的人站起来,拱手行礼道:“足下是什么人?找我有何事?”
戚继光看到对方一介县令,仅仅只是拱手行礼,分明是不知自己厉害,遂朗声道:“鄙人戚继光,山东人士。此番受朝廷调派,入浙来担任参将一职,带领浙江一带官民平定倭乱。这是我的将印,和皇上圣旨。”
那官员道:“山东人?一来浙江就做了参将?还平定倭乱?”说罢和身后几名官差哈哈大笑。
“怎么没见你带着参谋副将,就见着老头小孩?”那官员望着江雍虞安补了一句。
“大胆!好你个狗官,敢对参将出言不逊?”江雍立马回骂道。
“我出言不逊?那你骂我狗官又算什么言论?这里是我的地界,不怕我治你辱骂朝廷命官之罪吗?”
啪——一记耳光的响声。
只见戚继光面色冷淡的将右手收回,那县官被打的蒙了,一脸不可置信的看着戚继光。
“大胆,殴打朝廷命官,来人啊,将他就地斩杀!”那县官捂着脸大喊到。
啪——又一记耳光。
“这第一记耳光,是打你对本将军出言不逊;这第二耳光,是打你不分职位,敢越级处置本将军!”戚继光厉声说道,一步跨上去,揪起那县官衣领,直将他提了起来。
“不,不,将军教训的是,是下官糊涂了,哪能处置将军呢,下官有眼无珠,还请饶恕则个……”那县官许是欺软怕硬惯了,这一番言辞说得倒极为顺口。
戚继光松开他,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下官名叫吴才月。”
“在金华做了多久的县令了?”
“禀将军,四年六个月了。”
“很好,走,我们去大堂谈论平倭乱之事。”戚继光三人当先走去大堂,吴才月和官差无奈的对望一眼,随后跟上。
到了大堂,戚继光二话不说一屁股坐在了官椅上,而江雍领着虞安坐在太师椅。吴才月等人到时发现无椅可坐,只能呆站于大堂之中。忽听邦的一响,惊堂木敲在桌上。吓得吴才月等人一个哆嗦。
“吴县令,敢问今天大半日你去哪了?这都申时了,你们才回衙门。”戚继光直入正题,想速战速决。
“禀将军,下官今日去了城外,找农户征收粮草去了。”吴才月低头道。
“哦?征收粮草所为何事?”
“数日之前,有线报称本地来了一小批倭寇,数目约有上百。下官便与县丞等人商议如何应对,最后定夺为征收粮草兵马,出军征讨倭寇。”吴才月说话声音越来越小,像是已经失去了说下去的自信。
“原来如此,征收完粮草之后,就与官差们在后花园饮茶,赏景,品水果。我说的没错吧?”邦——惊堂木又是一响,“粮草呢?你放于何处?”
“将军,粮草已运入库房妥善存放。”吴才月说话已然没了中气,像是个正在认错的孩子。
“好,你的粮草既然是用以攻打倭寇的,本将军恰巧与你同行。那么,粮草就不劳你县太爷费心了,交由本将军代为保管,用以征兵。”戚继光笑道,“走,带本将军去库房。”
吴才月只得答应,不敢违逆。都说官大一级压死人,这两人的官阶可差的不是一星半点。一个正七品的县令,面对这个负责全省战事的正三品参将大人,那是万万不能得罪。说来,刚才吴才月大胆冒犯戚继光,没被当场处死已然是烧高香的事了。
到了库房,戚继光两眼一亮,此处对他来说真是宝库一般,需要的物资应有尽有。他转身对吴才月说道:“这里的武器,盔甲,粮草,全部交于我,我会征收一批武装民兵,用以征讨本地倭寇。还请吴县令差些车马帮我运送物资。”
吴才月垂头丧气,简单应了,双脚如灌铅一般拖着地慢慢走去。戚继光看出了他的不情愿,便道:“粮草物资均算出借于本将军,若荡平本地倭寇,功劳全部归你,戚继光一分不要。”
吴才月听罢缓慢回头,一脸不可置信,双眼又闪起了光芒。他揖手一拜,复又迈着轻快的步伐去调遣车辆。
“这县令怎么和个孩子一样,真是奇怪,希望他以后好自为之。”戚继光摇了摇头,回身查看库房,不再去想这些杂事。
房内的武器盔甲虽不算上品,但是也足够使用。他看到堆放于官刀旁边的黑漆木弓,拿了一把,拉了拉弓弦,甚觉顺手。戚继光灵机一动,叫来江雍和虞安。
“虞安,你看这里有很多长弓,你且挑一把试试手感,若合适你便拿走一把。”
“好,我试试看。”虞安缓慢走近一把弓箭,拿起用力一拉弓弦,手臂用力张开导致胸腔被阔开,那股疼痛差点让他喘了几口粗气。
他怕戚继光和江雍担心自己不适,强迫自己压制住痛感,同时口中挤出两字:“太紧。”
“那便换一把。”
他又试一把,说道:“太松。”复又放回,连续试了几把之后,终于寻到一把合适自己的力道的木弓,“这把很好,我用的趁手。”
“好,那且拿走,以后这弓便只属于你一个人,要小心爱惜。”戚继光笑道,虞安连连点头,欢喜的把玩这把木弓。
戚继光继续查看房内物件,他忽然看到墙角有只扁长木箱貌不惊人,上面已堆有灰尘,许是很久没有打开。他心头好奇,走向木箱,拂去箱外灰尘,一把打开。
一股铁锈味道扑鼻而来,戚继光扇了扇鼻子周围的空气,注视箱内。箱内交叉躺着两把鸟铳,铳旁一大一小两个布袋,大袋装满了火药,小袋则是黑色弹丸。
戚继光甚觉惊喜,默默关上箱子,然后双手轻拍几下,似是极为宝贝。然后着官差将其抬出,准备一并征走。
时间临近戌时,天色已黑。随着最后一套盔甲装上马车,整个征收已经临近尾声。戚继光叫来吴才月道:“吴县令,今日我戚某多有得罪,还请见谅,但是为国为民,戚某绝对问心无愧。戚某不管你这个县令当的如何,你须知没有百姓就没有你县令,就像没有士兵也没有将军一样。你以前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戚某一概不过问,但以后若要戚某知道你在金华城兴风作浪,坑害百姓,戚某必将来取你项上人头,望你好自为之。”
吴才月听的双腿哆嗦,连声应道:“是,戚大人说的是,下官定当谨记,以身作则。”
“很好,那戚某去了,等消灭了本地倭寇,我还要来衙门讨庆功酒喝!”说罢戚继光骑上战马,与车队一起缓缓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