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边,戚继光的待遇可比虞安好上太多了。四十多将士队形整齐的走进金华城,本就极为引人注目,而队伍中间捆了十余名身穿宽袍,头顶光秃扎了个发髻的古怪人士,更是让人觉得稀奇。此地大部分百姓并未真正见过倭寇,是以部分人先是唾骂道“山贼!”“泼皮!”等词语,待到有外出行商人士认出这是实打实的倭人,大喊道:“这是一帮狗倭寇!是扰乱我大明海疆的坏蛋!他们长期在沿海地带作威作福,这次也该他们尝尝苦头啦!”
众路人听罢,纷纷又改口喊道“狗贼!”“狗倭寇!”“杀了这帮祸国殃民的杂种!”一时让戚继光哭笑不得。
在老百姓的一路瞩目下,戚继光一行来衙门门口。他翻身下马,走进衙内大堂,大喊道:“吴县令!吴才月!”语气像是有些不满。片刻后,吴才月从通往后堂的门帘中探出个脑袋,露着疑惑的眼神,想看看是谁长了个狗胆,居然敢如此喊他。待到他定睛一瞧,来者竟是戚继光大将军,顿觉那日的几记耳光还在隐隐作痛。
吴才月走出来陪笑道:“不知戚将军大驾光临,有失远迎。”说罢便一记深躬,上身几乎与地面平行,动作如行云流水,必是多般锤炼所得。
戚继光笑道:“不用打官腔客套了,今日来次只为交割俘虏,事完戚某就离开金华。”
“俘虏?”吴才月一愣,“什么俘虏?”
戚继光双手一拍,门外王副将听见,便带着几个将士押着一众俘虏进入大堂。吴才月看着呼啦进来这么一大群人,面色既是惊讶又是恼怒,看清一众被捆俘虏的装扮,认出这乃是倭寇,继而有露出惊喜笑容。这一系列表情变化被戚继光看在眼里,心里对这个县令鄙夷到了极点。
“这是倭寇!戚将军好本事,我吴才月心腹大患就是这些杂种,本正要起兵征伐,没想到被戚将军抢先一步了,哈哈哈。无妨无妨,任谁讨伐都无妨,都是为咱大明效力!哈哈哈……”吴才月笑得合不拢嘴,就好像一个守财奴遇到了宝藏一样,对着这些俘虏不住打量。
戚继光已经不想再和吴才月有所交际,便到:“戚某说过,本次讨伐倭寇的功劳归于县令,如今俘虏带到,戚某便继续上路前往乐清了。”
吴才月脸色一变,急道:“将军先别记着辞行,下官并不想打功劳的主意。方才将军这般大队人马进城,想必是闹得满城风雨,都应知道是您戚大将军征伐了本地倭寇。所以,下官有个不情之请,希望将军与我能一起前往街市,共同处决这帮倭寇,一来可以立我朝廷威信,二来也可以打响将军的名号。”
“行了,吴才月。戚某并非不懂官场作风,你这般说辞看似合理,实则自私!你说立我朝廷威信?不如说是立你县令威信罢!戚某利用你提供的装备物资,讨伐倭寇得胜归来,这对你来说不就是可以大肆征收百姓的借口吗?”戚继光冷眼瞧着吴才月,若不是同僚,只怕早已动手教训他一番了。
吴才月被戚继光戳破心思,便讪笑道:“将军此言差矣,朝廷出兵,百姓出粮,这也算是自古以来的流程,征收兵粮哪需借口。下官的意思是,通过此次当众处决,来为戚将军建立威信。将军不是正愁缺兵少将吗?威信一立,众多能人好汉想必会慕名而来,到时候将军的部队得到扩充,对我浙江也是好事一件啊。”
戚继光听罢,但觉有几分道理,思考片刻,回道:“吴县令,戚某被你这般一说有些心动,也罢。此次处决我陪你一同,介时还需吴县令当着百姓面美言几句。”
“一定,一定。戚将军,那就定在明日午时,菜市街口牌坊下,我们当众处决倭寇!”吴才月一挥手,命差役把俘虏带去大牢,又对戚继光道:“今日便在衙内休息,后面厢房空间甚广,可供将军一行将士好好休息。稍后下官会差人送来美食佳酿,为将军好好敬一杯庆功酒!”
吴才月说完,便转身走入后堂,不知道干什么去了。戚继光走出衙门,招呼将士们停好车马,安排数人轮流监看,其余人等一应进入衙内休息。
戚继光正兀自忙着,眼光一撇,却见虞安无精打采牵着马匹走向这方。戚继光招呼一声,虞安一惊抬头,看见戚继光在前方挥手,便快步跑了过去。
“戚大哥,这边已经安排好了吗?”虞安问道。
“大抵安排妥当,稍后你也进去休息,明日和戚某一起去观看处决倭寇。”戚继光笑道,随后发现虞安情绪异样,便又问道:“怎么?垂头丧气的,遇到什么困难了吗?”
“也不是困难,就是被人瞧不起了。”虞安不耐道。
戚继光一阵哑然失笑,半晌笑问道:“是谁胆敢瞧不起这狩猎倭寇的小英雄?”
虞安被戚继光笑的一阵脸红,答道:“那个兵器铺的老板居然说我是小娃儿,不给我做战弓。大哥你说可气不可气?”
戚继光一听笑的更欢,打趣虞安道:“哈哈,这兵器铺的老板说的也没错啊,难道你就不是小娃儿?论到底你也才十六岁,离成人还有几年呢。”说罢忽看虞安一脸恼怒看向自己,便又安慰道:“虞小弟你且放心,明日为兄带你一起去兵器铺,定让这老板做一把上好战弓给你。今日天色已晚,你早些进去休息吧。”
得到戚继光的保证,虞安内心平静了一些,低头走进衙门内,去寻找休息的地方。经过今天一场战役,虞安的身心俱皆疲惫,不同的是他得到了前所未有的自信。他也许从未想过自己能像今天一般,犹如那个什么飞将军李广降世,将众倭寇射的胆战心惊。但话又说回来,也许真像爹在脑海中说的,以后的战役中,自己这般箭法,用的机会可多着呢。
想罢虞安看了看右手,右手的食,中,无名三指的红肿仍未消退,此刻肿得犹如一根猪大肠,指节受此影响彻底无法弯曲,看来消肿之前,已无法再动手拉弓了。随后虞安向后堂走去,看到了江雍正在指挥将士寻地休息,他的心里募的一亮,猛的跑到江雍面前。
江雍被这个突然闪到眼前的小祖宗吓了一跳,挥手问道:“找我何事?若是瞎胡闹,趁早滚蛋。”
虞安笑道:“郎中,我不是来胡闹的,是拜托您给我一方药剂,让我这右手尽快消肿。”说罢抬起右手,将手掌展示给江雍看。
江雍一愣,抓起虞安右手仔细查看,这一抓疼的虞安呲牙咧嘴,嘶嘶声从齿缝中蹦出,“轻点,郎中,我这疼的很。”
“嗯,此乃摩擦和用力过度导致的肿胀,简单,郎中一副药,包你药到肿消。等会儿我便去准备,明日来拿吧。”江雍说罢,便挥手示意虞安快滚。
虞安拉住江雍的手,问道:“明天?今天不行吗!”
手被抓住,让江雍动弹不得,没想到这小子的手劲挺大,他没办法挣开,直气道:“臭小子放开我手,今天必然不行,郎中还有要事在身。再说,抓药不要时间,磨药不要时间,制成膏不要时间?少妨碍我,快滚蛋!”
虞安听罢只得放开,不知为何,今天这些老家伙似乎都在针对他,不是不给做战弓,就是不给做药,莫不是人到了他们这岁数都看他这小娃儿不顺眼?莫不是羡慕他年轻?
想罢,虞安再也不想生事,便寻了个地铺,躺了上去。躺了没多久,便有差役过来招呼道:“诸位英雄,吴县令在后花园备好了酒水盛宴款待,请诸位前往。”
一众将士听到有宴席吃,那还顾得其他,均如饿狼一般争先恐后的冲了出去。只留缓慢撑起上身的虞安,一脸不知所措。他起身打理了下仪表,卷起了铺盖,然后迈着懒散的步伐,也朝着后花园去了。
到了后花园,一众人早就开始大快朵颐了。平常都说当兵的是粗人,此刻看来果然不假,只见众将士互相哄抢肉块美酒,喝起兴致来,吟诗作赋,大唱山歌。更有甚者,赌起摔跤来,两名兵士正你来我往的互相较量,身旁一众人等正各自押宝。所赌财物也可笑,衣物饰物,肉块美酒皆在其中,还有某个士兵把一条崭新腰带当做赌注,拿在手中不停挥舞,看起来极其滑稽。
虞安看的欢乐,寻了个位置坐下,手能抓到什么就吃什么。旁边一名士兵看他吃的正香,拿来酒壶满上一杯,递给虞安道:“小兄弟,尝尝?”
看着递到眼前的酒水,虞安闻了闻,一股刺鼻的酒香直直钻进鼻孔,甚是好闻,让人晕乎乎的,好似要将他当场迷醉。他从未饮过酒水,以前在家中,只有父亲入城抓药才会偶尔带回一些。曾经虞安也请求父亲给他尝上一口,父亲拍了他的脑袋道:“小娃儿不许喝酒!”
“又是小娃儿。”虞安想道,“小娃儿就这也不许干那也不许干吗?唉,也唯有戚大哥信任我,把我当成人看待。”他举起酒杯,学着旁边将士敬酒,将酒杯朝着戚继光,双手握着,一仰倒入口中。
霎时,虞安的口中犹如被火烧了一般,从口腔到咽喉,再到胃里。那个灼烧感顺着酒水一路下滑,然后好似一根炮仗在胃里翻腾。那个味道让虞安一时难受至极,可稍稍过了一会儿,胃里的酒水便化作一团暖意,传遍全身四肢。
虞安第一次喝酒,量是极浅,一杯下肚,面色变红,眼神迷离,似是有了醉倒之意。他只觉手脚暖暖的,像要暖到心窝去,头晕晕呼呼的,感觉立时便能睡着。倒酒的士兵看到,暗道不好,说道:“坏了坏了,这可是封藏许久的烧刀子,我给虞小弟喝了,他肯定招架不住。”
烧刀子乃是传自北方的烧酒,闻之迷人,饮之灼口。传闻道北方冬天极冷,故当地人酿此烈酒以抵御严寒,而此酒也有个特殊作用,便是引火性极强,有些人喜欢在刀剑上喷上此酒,然后引火焚烧,用以清理秽物,所以留下名号“烧刀子”。
这酒让虞安醉了七八分,但是虞安今天似是被人喊小娃儿喊的烦躁了,这会儿突然还要再添一杯。倒酒士兵无法,只得再倒一杯道:“我得乖乖,你可别喝多了,不然戚大人知道我又得挨揍。”
虞安听到此话,嘴巴一咧,脚往椅子上一跺,已是一副醉汉模样。他含糊道:“喝多了?怎么,许你们大人喝酒,不许我喝了?我难道是小娃儿?小个屁!劳资今天杀了那么多倭寇,谁敢说我小娃儿?谁?你?来来来,你看我喝完这杯,当个大人给你看看!”说罢,又是一饮而尽。
第二杯饮下,虞安感觉嘴巴想要喷火,全身热的有些发痒,脑袋已经无法转动,只感觉这世上所有人都得听他的,不许再嘲笑他是小孩子。
只见他摇摇晃晃,用左手抓起一大块牛肉,塞入口中咀嚼咽下。然后大声喊道:“你们也是喝酒吃肉,我也是喝酒吃肉,凭什么你们是大人我就是小娃儿!”
谁知旁边有人起哄道:“当然凭你没过成人礼,而且啊,也没我们壮实!”
“乱说!我没你们壮实?看着……”说罢虞安脱下上衣,露出黝黑的肌肤和几块还未成型的肌肉,“瞧瞧,我也算是在野林子里摸爬滚打出来的,还能不如你们?今天,我虞安便是个大人!比你们都大的大人!”
“比我们都大?敢问您今年多大啊?”
“十六,怎么了?”虞安歪嘴问道。
“十六若算是大人,那我这三十二的大你一重还不得抱孙子了?”众人齐声哄笑。
“我说是便是!来,谁若不服便与我比试比试?”说罢摆开架势,像是要与人摔跤。
众人哈哈大笑,当即站出一高大魁梧的大汉来。其他人则又开始了新一轮的押宝,虞安隐约听见,自己几乎必输,所以无人押自己赢。
此刻借着酒劲,虞安也不管自己会不会摔跤,迈着打晃的步伐,大喝一声便扑了上去。那大汉闪身错过,虞安一个趔趄差点滑倒。他翻转身姿,半蹲站稳,随后又是一记饿虎扑食,扑在大汉的大腿上,大汉不慌不忙,但是拽着虞安的裤裆,一把提了起来,绕场走了一圈,好似虞安是个菜篮子。
虞安双手兀自抱着大汉的腿,嘴里喊着:“说谁是小娃儿,谁是小娃儿!”众人看到纷纷起哄道:“你这招就是小娃儿抱腿!打不过,就耍赖。”
大汉也不着恼,哈哈一笑,掰开虞安双手,拦腰扛起在肩,带着他原地转了几圈,然后被大汉掀了一个筋斗,后背落在泥土之上。这一转一摔,让虞安胃里一阵翻腾,哇的一声,吐出一堆秽物来。吐出酒水之后,虞安清醒了一些,募的明白目前尴尬处境,头一低,用手捂住,直羞得要找个地缝钻了。
众人见状不再哄笑,扶起虞安不住安慰,戚继光也走了过来道:“别瞎胡闹,也别喝坏了身子,明日我们还有要事做呢。你们,在他年满二十之前,不许再随时给他酒喝了!”
虞安吐了之后已然没力气说话,只点点头表示示意知道了。以前他见过父亲喝醉,但是没成想这般难受,料是这一次饮酒之后,很长一段时间不再碰酒了。随后虞安被人搀扶着去厢房休息,借着酒劲,虞安卧地便睡,顷刻睡熟,鼻间还发出轻轻鼾声。
如此一夜便安然睡过,直到清晨卯时,虞安被一泡尿憋醒,他摇摇晃晃站起身来,去寻茅房。酒意还未彻底消退,脑袋也不甚疼痛,走路间只觉天旋地转,他一念及此,想到反正也找不到茅房,便去到后花园,寻了个假山背后,一泡尿就撒在了石根处。
方便完后,虞安觉得极为轻松,睡眼惺忪的眼睛也张了开来,环视四周,却见戚继光站在后花园池塘边,望着东方升起的太阳发呆,似是在思考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