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穿玄色朝服的少年居于高位,他看着底下的大臣一个一个站出来请求封一个阉人为长信侯,攥紧了袖中的拳。额前的冕旒珠串在轻微地晃动,瓷玉般的脸因为内心的愤怒染上了淡淡的红晕。
他紧抿着嘴唇,猛地闭上眼睛,再睁开时,眼中的怒意和锐利像被卷入漆黑的漩涡里,好似他从未有过情绪波动,一如过去的几年。
他淡淡地开口,声音里是身居高位的威严:“丞相以为如何?”
吕不韦位于群臣之首,此时拱手行礼,“王上,臣以为不妥,大秦素以军功论爵位,如若封郎中令为侯,恐难以服众。”
马上就有人出列奏诉此前王上与太后在离宫所遇刺杀多么惊险,郎中令又是如何英勇护驾,功劳当值此殊荣。甚至有几名武官也附和,驳了吕不韦“难以服众”借口。
群臣再次争论起来,珠帘后的人影仍旧没有发话。少年止住争论,“郎中令救架有功,赏黄金千两,布百匹。至于封侯一事,兹事体大,还需再议。孤有些乏了,退朝。”
少年直接离开大殿,珠帘后的太后,虚虚地抬起手,马上有宫人扶住她,她看着那个高大挺拔的玄色背影,红唇勾起,眼神却是淡漠,低呵一声:“长大了。”
敢违逆她的意思了。
少年大步朝寝殿走,换掉朝服,换上一身玄色常服,领口绣着奢华繁复的暗纹,整个人极有气势。
宫人牵着马走过来,他握住缰绳翻身上马。身后有太监急急追出来,仰头问他:“王上这是要去哪里?”
不过是太后身边的太监总管,就可以仰头和他说话吗!
赵政忍住挥鞭抽打这个总管的怒意,冷冷看着他,“孤要去哪里,还要向你汇报吗?”
总管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头埋在地上,全身颤抖,“王上……息、息怒……”
赵政一挥马鞭,骏马朝宫门外疾驰而去,蒙恬紧随其后,他心中叹了口气,王上又要去西郊演武场了,这次直接不避太后耳目,恐怕会生事端。王上向来隐忍稳重,也不怪他沉不住这口气,太后这次委实过分了。
他一夹马背,追上前面的玄色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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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奚此时混在人群中,旁边的少年聒噪得要命。
“真是太巧了你也来选拔!我们以后就是一起出生入死的兄弟了!”“你那天的绝活能不能再展示一下?”“你兄长真是厉害!和我一样厉害……”“我觉得你长得比女孩子还要秀气漂亮你怎么不理我啊我夸你呢……”
……
子奚翻了个白眼,李信兄弟,我在你眼里可是个男人!你确定对一个男人说你长得比女孩子还秀气是夸人吗你个憨憨!你就是缺少一顿社会主义毒打你个大少爷!
这事还要从一月前兄妹俩到咸阳说起。卫缭和子奚长途跋涉二十天有余从赵国边境到达咸阳,在客栈休息一晚后,卫缭就领着子奚去找她外公外婆。
既然有了可以依靠的兄长卫缭,子奚也不打算住在外公家里,但是来了咸阳,总归要去看望一下原身的亲人,毕竟在记忆里,外公对小子奚还不错。
只是他们打听到外公家,却发现已经人去楼空,邻居也说不出去了哪里。想来也是无缘见他们最后一面。
他们递帖子到武成侯府,想要拜访大将军王翦,但是递帖人太多,他们没有见到大将军。
府内总管给了他们一卷文书,让他们到时候参加西郊演武场的募兵会,有专门的针对六国入秦人士的选拔,只有通过选拔,才能核查身份,确定是否有在秦国挣军功的资格。
他们就在咸阳买了间小院子,等了一月有余。这一月也没闲着,两个资深吃货把秦国的菜式糕点和特色美食摸了个遍。在子奚的软磨硬泡之下,卫缭被她拉到赌场看一看,这一看便看到了个快要输得家底都没有的少年。
子奚和卫缭都看出来了庄家在出老千,但是这个人傻钱多的少爷还是傻乎乎地压钱,输得底裤都要没有了,庄家要他签欠条的时候,他一副可怜兮兮地样子还没整明白。
她握住李信的手腕,“哥们,你上当了。”然后她把庄家出老千的动作慢动作做一遍,带上详细的解释,全场哗然,大有对庄家老板群起而攻之之势,老板脸上挂不住,直言是来砸场子的,几个仆从抄起家伙就要把他们抓起来。
子奚见势拉着少年的手就往外跑。她在咸阳已经逛了二十多天,脑子里已经有了一张清晰的地图,东窜西窜地就甩掉了他们。
少年名叫李信,是南郡太守家的大少爷,不满于他爹给他安排的婚事,带着万贯家财连夜逃婚到咸阳,放话功业未成何以为家,他爹竟然也就随他去了,没再把他抓回去。
本以为一句“功业未成何以为家”只是李信糊弄他爹的话,可是没想到这厮居然真的来参加招募会了,对得起他不学无术纨绔公子的风流样子吗?!
然后子奚才后知后觉地回忆起《立秦》中的剧情,原书中有一个非常重要的男配,堪称女主的小天使。陛下派他去楚国迎接公主,两人经历了山贼截杀、他国劫道,一路上颇有些波折,他也被女主的善良聪慧打动,深深爱上了公主。
可是公主是陛下的妻子!他誓死忠于陛下!只能把这份禁忌之恋埋在心里,默默为公主做了很多事,并且在之后的对楚战争中听从了公主的请求,导致大败……男配本人终生未娶,是个看似风流,实则是最专情的人,用多情和散漫掩饰对公主的心意,到最后公主都不知道他默默喜欢她,将他当作知心好友。
最后公主自杀,他遵从公主遗愿,将公主遗体偷偷运出宫,在楚地安葬。天下局势已定,他辞去官职,告别自己忠心的陛下,四处云游去了,路上遇到公主喜欢的书或是小物件都会回到楚地,放在公主坟前,只有在这个时刻,他才能将心底的爱意全数说出,而这份爱意,除了读者,没有人知道。
真是一段令人唏嘘的深情啊!
而这名守护天使型男配姓李名信。
子奚第一反应就是同名同姓吧,眼前这货哪有那位天才将军的样子!然后她又想起来了原文中描述过李信的生平:南郡太守之子,不满家族联姻来到咸阳,招募会一举成名,入王翦麾下,之后成为可以与王翦抗衡的武将势力,秦国新贵。
饶是她再怎么不信,那位有点傻气的兄台真的就是那位引无数读者挥洒眼泪的天才将军本人。
罢辽,还不允许大佬在成为大佬之前有过一段黑历史呢……但是万万没想到大佬的黑历史竟然是——他曾经是个沙雕。
不过信信!安安静静过做个沙雕不好吗?不要去喜欢公主了!没结果的!人家是双箭头!换个人喜欢吧,你这么好,怎么就跟自己过不去呢。
子奚在这里待了七八年,书里面的情节还要花一点时间才记起来,正当她为李信将来的爱情故事无限唏嘘的时候,就听到了一阵阵欢呼声。
说实话,子奚看现在的李信,真的觉得他就是个中看不中用的绣花枕头,毕竟那手腕又白又细,看起来不堪一折……可是这货居然提着一柄长|枪过五关斩六将,从乌泱泱的人群里脱颖而出,冲到了最后一级。
子奚觉得自己要瞎了。不知是为自己有辱鬼谷门风气瞎的,还是被李信锋利耀眼的少年光芒亮瞎的。
你大佬还是你大佬,即使他是个沙雕。
子奚射箭第一,现场无人能及,但招募会考核的是综合武力,她剑术也是白起一手调|教出来的,无奈天分不高,并没有太过拔尖,一轮选拔下来,她的名次在李信之后,苟了个不上不下的中等位置。
不过卫缭更加耀眼夺目,一上场就单挑了十八名武士,最后坐在台上的上将军王贲亲自下场,两人打了个平手。王贲夸了一顿卫缭少年意气,顺带数落了一顿旁边不争气的儿子,把人叫到高台上一顿聊,然后又叫进帐内不知道在干什么……
……嗯?这是什么发展节奏?
子奚巴巴地看着早已没有兄长身影的高台,呜呜呜……说好的有肉一起吃,兄长不要我了……
然后就听到了耳边聒噪的声音——不知道李信这厮是如何做到场上冷面玉公子,台下嘻嘻哈哈软骨头都要趴到子奚身上了,嘴里还念叨着“赵兄你是我见过的最好看的男孩子了,你家中有没有妹妹……”
很显然李信已经忘了就在几天前他说这句话的时候被卫缭追着打了三条街。
……所以呢!你想干什么!你忘了你是逃婚过来了的吗!你忘了你“功业未成何以为家”的口号了吗!你的目标是做一个白手起家的贵族,不要自己打自己脸好吗!
虽然我知道你为了掩饰对公主的深情去逢场作戏的本质,但是请不要找我逢场作戏好吗?!你这样搞得我都不知道要不要劝你别喜欢公主了……
每每子奚被李信烦得抓狂的时候,他就会适时地抛出八卦和子奚一起吃瓜,比如他指着高台上冷着一张俊脸指挥选拔比试的少年,也就是被王贲批评不争气的儿子王离:
“那位是大将军王翦之孙,十五岁随大将军伐魏,他率军从左翼包抄,一举打破两军僵持的战况,魏军溃散,我军连取高都至汲县七座城池。”
“哇,这哪里是不争气了,是太争气了!”子奚愤愤然:如果这还要被爹批不争气,那我怎么办?以死谢罪吗?
我爹白起因为太佛,而与战国各爹格格不入。
“我听闻一桩秘闻,少将军痴恋风月楼头牌倚春姑娘,为此还多次忤逆上将军。”李信捅了捅子奚手臂,看向高台上的王离,“少将军被关在府中多日,这才刚放出来主持选拔比试。”
“怪不得一张脸冷得跟阎王似的,那位倚春姑娘呢?可有受到刁难?”这位倚春姑娘可是咸阳响当当的名妓头牌,多少富家公子千金买一笑,子奚之前拉着卫缭去风月楼观摩的时候,因为不够资格,没机会一睹芳容。
“这可真是一段可悲可叹的故事,倚春姑娘慕昌平君儒雅之风,自愿嫁入侯府作小妾。”
子奚:可悲可叹?李信兄弟,没有人比你更可悲可叹。
“这位昌平君……”
“这位昌平君正是华阳夫人的弟弟。”
那就是陛下的祖母华阳夫人的弟弟了,权势之大,王离不甘心也得甘心。
子奚努力回想了一下《立秦》有没有交待王离和倚春这两个人的感情结局,但结果是——王离在书中的作用是衬托李信的锋芒,似乎也是喜欢公主的大军里的一员。
玛丽苏杀我。
她抱着张饼,再次打量高台上神色恹恹的少年,如此小的年纪就要承受爱人嫁给他人的悲痛,将来还要被一个沙雕打压,真是太惨了……
高台上的少年人似是有所察觉,抱着臂眼神冷冷地扫过来,看到了一个腮帮子鼓鼓囊囊,手里抱着张大饼的小鸡仔。
王离:“……”
子奚脑袋缩了缩,拉了拉李信的袖子,“我们先回营地吧,明日最终考核的时候再过来。”
两人各抱着一张大饼啃,边聊八卦边往暂住的营地走,突然一阵尘土飞扬,一匹马疾驰而过,子奚身形一晃,堪堪只看到了个黑色身影,便摔个嘴啃泥,还没啃到一半的大饼掉在泥土里。
子奚捧着乌漆嘛黑的大饼,随手捡了块石子准备往马屁股一扔,准备给那不长眼的马主人一记人仰马翻的教训,李信赶紧抱住她的手,“小祖宗诶,那马品种一看就不凡,是我们惹不起的人物。”
李信压低了声音,用眼神示意不远处几个闲逛的人,“你再看看那几个人,并不是毫无章法地乱走,是在保护那匹马的主人,还有楼上那几个,手上可都是装着弩的,刚才那人经过时便抬起了手瞄准周围,那人走了之后才放下手,你若是出手伤了那位人物,当场便弩|箭穿心。”
子奚下意识地捂了捂心口,和李信耳语交谈:“多谢李兄救我一命,只是……这是什么大人物啊?”
“今日是招募会,兴许是朝中派来视察的大官,或者是来西郊打猎的王公贵族。”
“呜呜呜好阔怕,我们快回营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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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政猛地勒住缰绳,骏马一声长鸣,停住了。他皱着眉往回看,蒙恬也勒住马看向自家王上,“王……公子在找什么人吗?”
“刚才我是不是撞到了人?”惊鸿一瞥中他好像看到了个惊惶的少年,那双天真无辜的眼睛,以及——抱着饼的姿势,怎么有点熟悉?
蒙恬一梗,自家王上这是怎么了?宫里的太监被他的大狗咬死他都不会多看一眼,今日这是……转性了?
艾玛,有点怕。
“需要派暗卫去查探一下吗?”
赵政看了会身后人影稀落的直道,淡漠地转身,拉起缰绳,“不用,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