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翠一个人来帮忙就算了,连他的哥哥一起拉了来,柳氏实在过意不去:“大壮,你累了快一天了,还是早些回家歇歇吧。”小翠抢着说:“大婶,您可不能放了他,要是他走了,咱娘儿俩就得多挨累。”然后呵斥哥哥:“你呆站着干嘛,还不快些干活,今天不帮着大婶把这块地锄完,别想着吃晚饭。”
牛大壮性格木讷,很惧怕妹妹的泼辣,嘿嘿笑了两声,闷头锄起了地。
李绅手中没了锄头,终于有了躲懒的理由,一溜小跑奔出玉米地。当他一屁股坐到树荫之下,真好像从地狱回到了天堂,那个惬意就甭说了。
有了牛大壮这个生力军,太阳还未曾落下,这一大块的玉米全被锄完。等柳氏和牛大壮兄妹提着锄头来到地头,全身上下无不像水洗一般,湿得精透。
在那个世界,出身于教授之家的李绅何尝见过这情景,忍不住大声吟诵:“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在他不远处的小翠,拄着锄柄问:“你念的啥?还挺顺口的。”李绅自鸣得意:“俺是在作诗,你不懂。”
“什么湿呀,干呀的,这些俺是不懂,俺就知道锄不好地,长出好庄稼,就得饿肚子。”小翠白了李绅一眼。
李绅口中念叨的这玩意,一旁的柳氏太熟悉了。当年李绅父亲在世的时候,总是以书香门第自居,每天在地里辛苦劳作之余,还要熬夜苦读,按他的说法,只有这样才能登上仕途,重振门风。时间一长,李绅父亲没有登上仕途,却把身子搞垮了,卖光了家中仅存的六亩土地,也未将病治好,最终丢下孤儿寡母一命归西。
丈夫之死对柳氏的打击太大,自李绅懂事起,从来不让他跟读书识字这些事沾一点边。今日从李绅口中突然冒出四句诗,柳氏虽然不清楚这是他自己作的,还是念别人的,仍是大感震惊,李绅难道是瞒着自己,偷着读书识字了?教训的口吻向李绅道:“听听翠儿说得多对,别跟你爹似的,整日鼓弄那些诗呀,歌呀的,既不能当饭吃,也不能当衣穿,还是好好干活是正经。”扭头又对牛大壮兄妹千恩万谢:“今天要不是你们帮忙,俺一个人三天也锄不完这块地。这下好了,玉米锄完,明天俺娘儿俩就可以去锄那块谷子了,你俩也赶紧去锄你家那片豆地吧。”
什么,明天还得晒太阳干活?李绅摸摸露在外面的胳膊,刚干了不到半个小时的活,胳膊已经被晒破了皮,哪怕再晒上一天,一定会体无完肤了。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必须要想个办法。
李绅跟在柳氏身后回到家中。这是一个不大的篱笆小院,两间低矮的茅草屋是正屋,顺着左侧山墙搭了一个偏厦子做为厨房。正屋后面是一片小小的菜地,柳氏为了节省灯油,连澡都未洗,就从菜地摘了两个拳头大的南瓜开始做晚饭。李绅奇怪地问:“怎么这样小?”柳氏奇怪回答:“你咋忘了,娘春天得了一场病耽误了种菜,后来要不是翠儿帮忙,连这个你也吃不上。”
李绅感觉,牛小翠的行为真的很怪,泼辣起来谁的耳朵都敢揪,但又确实帮了他家不少忙。
柳氏把两个小南瓜洗净剁成块下了锅,掀开一个破瓦盆的盖子,舀了半木勺的小米掺入锅中。这锅南瓜小米汤就是李绅母子的晚饭,柳氏只喝了一碗,其余三碗全都进了李绅的肚子。
吃完晚饭,柳氏简单擦洗了一下,早早上了土炕。李绅隔着一条破布帘躺在土炕外侧。酷暑季节,茅屋低矮,本就溽热难耐,再加蚊虫叮咬,李绅如何能睡得着,听着土炕里侧柳氏沉沉的睡意,不由慨叹,同样是人,为何自己就不能像她那样睡得香甜。
强忍着又躺了一个时辰,李绅终于按捺不住,翻身下了炕。
屋外月色如洗。李绅打开篱笆门走了出去。按照他的算计,此时至多夜晚九点来钟,整个村子却毫无声息,别说行人,连狗叫都听不到。这个村子绝大多数的家庭都像李绅家一样贫困,连一碗油灯都点不起,哪里还喂得起狗。
李绅漫无目向前踱出不到二百米,正西方黑压压出现一座庄院。这是本村唯一的财主贾善仁家的宅邸。在庄院的东南角另有一座房子,从里面透出一丝亮光。李绅满心的好奇,朝着灯光方向信步走了过去。
这处房屋是贾善仁家的私塾,为了私塾先生进出方便,私塾并没有圈在宅子里面,仅有一个小门相通。私塾正房三间,李绅远远听到有人在大声背诵:“关关雎,雎…..雎鸠,在,在……在河之洲,窈,窈……”却无论如何再背诵不下去了。
背书之人是贾善仁唯一的儿子贾耀祖。贾家虽然掌握着全村百分之八十以上的土地,却世代无人有功名,到了贾善仁这一代,决定改变门庭,花重金从县城请了一位先生,专门教育儿子。大唐科举考试以诗歌为第一要务,启蒙教育首重《诗经》,其中这首《关雎》贾耀祖背了一个下午也未背会,被先生罚在私塾连夜背诵。
贾耀祖正在摇头晃脑背诗,私塾与贾宅相连的便门被人推开了,一名家丁端着一个托盘走了进来,从上面端下一碗羊肉汤,四个雪白馒头放在贾耀祖面前:“少爷,该用夜宵了。”
李绅被南瓜汤撑起来的肚皮早瘪了下去,眼馋吧唧望着那些吃食,恨不得进去大造一顿。屋内贾耀祖看了看面前的夜宵,皱起了眉头:“怎么还是这些东西,烦不烦人?”家丁陪着笑脸道:“太太交待,天气太热,重新做怕您吃不完糟蹋了,所以才将晚饭剩下的这些东西热了热。”
贾家是农村标准的土财主,凭借三代人省吃俭用,坑蒙拐骗才发的家,所以生活上根本不像一般豪门大户那样讲究。
贾耀祖吃腻了的羊肉汤和大白馍,此时在李绅的眼里,比得上人世间一切的珍馐美馔。他咽下一口吐沫,不由自主走进了私塾。
生活在一个村子,赫耀祖自然认得李绅,口气极是蛮横:“这是私塾,你大字不识一个的穷小子跑这儿来干什么?”
李绅因为怕晒,又不会锄地,在小翠面前毫无自信,但在这个土财主的儿子面前,却自信满满,一步跨到贾耀祖的近前:“俺家确实穷,也不识字,但不会像你蠢得猪似的,一首《关雎》翻来覆去总是背不会。”
在贾耀祖听来,李绅骂他蠢猪比骂他爹娘还让他受不了,因为在他家栖身的表妹,就是这样经常讥讽他。立刻恼羞成怒:“李绅,你竟敢骂俺,你家住的房子,种的地都是俺家的,早晚让爹爹把地和房子都收回来,把你和你那个老不死的娘赶出贾家庄。”
那名送饭的家丁也在一旁帮腔:“李绅,你还不赶紧走,耽误少爷背书你吃罪得起吗?”
李绅对这一对主奴的驱赶毫未理会,一屁股坐到贾耀祖对面的讲桌上,拿起他面前的那本《诗经》举到贾耀祖脸前:“俺说你笨得像猪,你还不服气,一首《关雎》背了三天都背不下来,这本《诗经》一共311篇,够你背一辈子了。”
李绅笑话他一首诗背了三天,贾耀祖马上辩解:“你纯粹胡说八道,这《关雎》俺只背了半天,谁告诉你,俺背了三天?”
“你只背了半天,那今天晚上算不算?”李绅讥笑道,“这首《关雎》只要俺看上一遍,立马就能背诵出来。”
贾耀祖对李绅太了解了,由于他父亲死得早,家中又穷得叮当响,哪有读书识字的机会,别说背诵诗歌,估计连“壹”和“贰”都不认得。
“你骗人,你吹牛,俺根本不信。”贾耀祖的脑袋摇晃得幅度挺大。
李绅问:“你不相信是吧,咱们赌一把如何?”
那名家丁对李绅的情况也知之甚深。这小子提出要跟贾耀祖赌背诗,莫不是饿疯了?鼓动贾耀祖:“少爷,跟他赌,俺敢保证您能赢。”
贾耀祖望了望眼前招人烦的那碗羊肉汤和四个白面馍,往李绅面前一推:“俺拿这个跟你赌。你的赌注是什么,不会是身上那件破衣服吧。”
“你看俺这个东西,值不值得一赌?”李绅解开上身衣扣,从里面掏出一个半圆形的玉珏。这是他父亲临去世之前留给他的唯一遗物。
贾耀祖一眼认出这是件好东西。拿一碗羊肉汤,四个白面馍赌一件宝贝,太值了。兴奋得双眼放光,大声道:“咱们赌,谁都不许反悔。”
拿一块玉佩赌一些吃食,自己实在有些吃亏。李绅目光在三间屋子内逡巡了一圈。除掉桌椅板凳,只有讲台正中的烛台铮明瓦亮。李绅想到自己家中,连碗豆油灯都点不起,于是指着烛台:“把这个也算上,俺就跟你赌。”
贾家是个土财主,家中铜质烛台也仅有这一座,还是祖宗留下的。贾耀祖犹豫起来。站在一旁的家丁不免替他着急,趴在他耳边轻声嘀咕:“这小子明显是饿疯了,才要拿玉佩给你赌,过了这村可没这个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