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破晓,云雾笼罩在悬山檐上,四角翘起的玲珑宝塔模样的风铃叮叮响。城楼上卫兵握着木制的长棒,敲击面前的红漆大鼓。
整整三百三十下。
朱雀长街原是极静的,当太阳渐渐升起撒下金辉时,整座沉寂的长安城,苏醒了。
梳着螺髻的女婢掌着一只灯,灯已经燃了一整夜,只能发出微弱的光芒。女婢推开阁门,屋里物件排列整齐,一副松山寒客图挂在床榻对面的正中央。
床榻上的少女还在酣睡,枕边的圆扇刚好遮住纱窗透进的光。
女婢蹑手蹑脚的走到烛台前,点燃了上面的红烛,又悄悄移到铜镜前,整理着木匣中银簪玉钗。突然,女婢脚下重心不稳,往后一歪,撞倒了陈列着笔墨纸砚的桌几。
哐当——
唐月明在万丈深渊里突然听见一声巨响,猛的睁眼,高不见顶的悬崖裂隙不见了,眼前的是一张稚嫩又写满惶恐的脸。
“奴婢该死!”眼前人突然跪下,声音一直在抖。
唐月明的浑身就像刚刚被马车碾过一样痛,头疼欲裂。
她强忍着难受,开了口:“你是何人?”
唐月明是真的不记得眼前这号人,无论怎么去回忆,她记忆中也只有一个片段。
那是在柴房里,角落里老鼠啃食着发霉的馒头,虫子绕着她飞。凌乱的头发缠着馊掉的米粒,身上的衣服也被油渍弄的又脏又腥。一个女人推门进来,唐月明看见她那双熟系的绣花珍珠步履。女人拍拍手,进来一群人,为首的那位将一碗粘稠墨绿的汤药,硬生生的灌入唐月明的嘴里。
然后,她的记忆就完全变成了黑色。
不对,不对。唐月明分明记得自己是死了的,怎么可能会死而复生,突然诈尸?
还是阎罗王觉得她太过凄惨可怜,命不该绝,于是将她送回了人间,在生死薄上勾画几笔,给她多加了几十年的寿命。
可为何,眼前这一小婢,喊着自己小姐?越想越乱,唐明月挠挠脑袋,等着女婢的回答。
“奴婢兰草是夫人特地点来伺候您的。”女婢愣了愣,开口说道。
“那我是谁?”唐月明急于弄清自己到底身在何处,话虽唐突,却是开门见山。
女婢怯生生地抬眼,神情逐渐由惊慌变成疑惑。“您是大小姐呀!”
唐明月一听她的回答,无奈地露出一个自认为温和的笑容。这些知识点也太少了,单凭一句大小姐,她怎知自己现在究竟在哪?
“快,去把镜子拿来。”靠人不如靠己,唐月明灵机一动,起身扶起跪在地上的兰草,眼神示意她速去速回。
兰草看着机灵,做事也麻利,不过一会的功夫,小镜子就呈在了月明的眼前。
单看外表,唐月明觉得自己走了大运,附身在位大户人家的小姐身上。原本普普通通的一面镜子,边框居然还镶满了玉石,被太阳一照,还反着颜色各异的光。
看到这里,唐月明还有些伤感。原先自己过的也是这种锦衣玉食的生活,可惜命不由人,唐家被查出贩卖私盐,东源帝一生气,立刻下了圣旨,收回唐家的大宅子,又贬了爹爹的官职。
后来因为此事,唐月明不得不放低身段,被奸诈如狐狸的太师纳成了妾。
委屈装了一箩筐,讲个三年都说不完。
唐月明摆了摆手,说道“你先去取些清水来。”
兰草虽有疑惑,但也乖乖照做,像只受惊的白绒小兔,悄悄的退出屋阁。
月明握起镜子,先是深吸一口气,然后缓缓地举起了镜子——
镜里的人谈不上倾国倾城,好在五官还算标致,玉面琼鼻,额头饱满,樱桃小口,然后一双圆溜溜的杏仁眼睛。脸颊稍圆润,看上去大约也就十三四岁的模样,婴儿肥还未褪去。
左看看右看看,唐月明觉得镜子里的人好眼熟。上看看下看看,又觉得自己好像和这个人很熟悉。
唐月明凑近了镜子,五官在眼中依次被放大,这时她突然发现自己附身的这位小姐,眼角有一块红色的疤痕。
红色的疤痕,还是在眼角…唐月明心中一惊,瞪大了一双眼睛,用手捂住要叫出声、已经张圆的嘴。
她好像大约猜到自己到底是谁了。
附身的不是别人,就是唐月明自己。
不过镜中的自己年纪更小,倒像是回到了两年前——
也就是东源元年,唐月明十四岁那年。
眼角的疤痕,是十四岁生辰时被邻家哥哥放的烟花灼伤的。后来涂抹了许多膏药,也不见好转。
兰草端着一盆清水,叩了叩阁门,喊了一声小姐。唐月明迅速穿上鞋,跑到门前,语速极快,音调逐渐升高,话里是止不住的欢喜。
“兰草,现在是东源几年?”
“回小姐,现在是东源元年六年廿九,昨日您才过完生日的呀。”
所以。
老天怜悯,她命不该绝。
唐月明不仅没死,反而回到了两年前。
那个最轻松愉快的十四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