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伯爹到底还有多久才能到呀?”钱妤已经等得有些不耐烦,肚子饿得咕咕直叫。
“稍安勿躁。昨晚你伯爹书信上说,车马在城外五十里处的驿站停歇。现在应该快到了。”刘氏安抚道。
拂晓之际,还未用过早膳,她们便带着几个仆人离开府邸,匆匆赶到城门外等候。
她们要迎接的是钱绍钧的长兄,戋国当朝御史大夫,钱明。
“娘,我们候了一个多时辰,现在太阳都升起来了,一口饭还未吃...”钱妤抱怨着,一边偷偷给玲儿使了个眼色,示意她去集市上买些早点。
“站住!”
玲儿正想悄然离去,不料被刘氏转身喝住。
“要不是突然收到你伯爹的来信,我也不会提前把你从柴房里放出来。你再胡闹,信不信娘把你关回去?”刘氏对钱妤佯怒道。
“娘,你怎么变得跟爹爹一样?孩儿不就是想让玲儿去买些吃的吗,怎么就成胡闹了...”
钱妤见母亲生气,赶紧依偎在她肩上撒娇。
“哪有吃着东西迎客的道理?好了好了,快站好!一会被你伯爹看见,成何体统!”
远处的山坡上出现了一辆马车,驾车的人正挥着鞭子往城门驶来,左右紧跟着两名骑马的护卫。
这辆马车的车舆四帷呈深红色,顶幔又是一片灿黄,看起来十分显眼。
“那是伯爹的车吗?”钱妤指了指远方。
刘氏无法断定,目光直盯着这个逐渐靠近的黄点。
“欸!停下!”
马车临近城门,守城的卫兵立刻上前将其拦了下来。
“区区小卒好大的胆子!御史大人进城你也敢阻拦?”其中一位骑马的护卫呵斥道。
“我怎么知道里面坐的是不是御史大人?想要进城,就快快下马登记!”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卫兵催促道。
这时车内的人听到动静,从帷布中探出头来。他的面容有些苍老,年纪在五十岁左右,看起来和蔼可亲。
只见他缓缓走下车,掏出了袖中的檀木腰牌。卫兵们一见腰牌,齐刷刷地跪了下来。
“参见御史大人。”刚才那个出言不逊的卫兵,此时心里诚惶诚恐。
“呵呵,快起来...”钱明笑着抬了抬手。
“伯爹!”
钱明循着声音转过头去,瞧见侄女正朝自己扑来。
...
“如此说来,老夫来的不是时候?”钱明眉头紧锁,抿了口茶,然后又捋了捋下巴上的长须。
他坐在茶厅的主位上,刘氏与钱妤一右一左分坐两旁。
“伯哥有何事但说无妨,反正我们也不是外人。”刘氏说道。
“唉...此事事关重大,须得当面与绍钧说。”钱明叹了口气,将茶盏里的清茶一饮而尽。
他以省亲为由向戋王告假半月,但未获得批准,于是只好私下出走凤都(凤都是戋国的都城,城内软红香土,豪宅林立,四衢八街,奢靡繁华),带着几个亲信千里迢迢赶到麟州。
“伯哥可在府中小住几日,说不定绍钧过两天便回来了。”刘氏提起茶壶,将他的茶盏重新倒满。
“是啊伯爹!我爹已经去了好些天了,没准现在正在回来的路上呢。”钱妤附和道。
茶桌上一番叙旧过后,钱明本想留下信物返京,可盛情难却之下,不得不答应在府上住上几日。
...
几近正午,李铭才把蒸糕送到钱府。他匆匆忙忙地将箩筐担到膳房。好在周伯民也没空责备他,连忙派人装了几盘送去正堂。
领了赏钱,李铭正打算离开钱府,倏然撞见钱妤和玲儿从大门走进来。
“李铭!你可知道烤鸭如何做?”钱妤拦住他问道。她流着热汗,满脸通红,脸上涂的胭脂被划出几道汗痕。
原来正堂早已备好午膳,顾及钱明的口味,刘氏特让钱妤到集市上买些南方小吃。
麟州与凤都分处一北一南,饮食习惯可谓天差地别。麟州人崇尚清淡,口味轻且产酒稀;凤都人嗜好咸辣,口味重而制酒烈。
钱明久居凤都,口味自然受到当地影响。一年中难得有一次省亲的机会,他回到麟州常常对饭桌上的酒菜无从下手。
而钱绍钧爱吃素,钱府上下会做荤菜的厨子寥寥无几。府中日膳以素菜为主,但无肉不欢的钱妤自有办法。她没事便爱上集市转悠,也算尝过各种街头风味。
大热天她跑到街上扑了个空,平日里卖地域荤食的小贩皆已收摊离去。
烤鸭本是凤都特有的一种街头小吃,后经流传,逐渐融入了各地的饮食特色,风味也变得不尽相同。
钱妤近来经常光顾的烤鸭摊,摊主曾是凤都人。他卖的烤鸭盐味重,价又高,一般人吃不惯,可她倒觉得口感不错。
“你卖的蒸糕这么好吃,厨技一定也不赖吧?”玲儿问道。
她们俩的眼眸中都含着期待。
“呃...”李铭腼腆地笑了笑。他清楚自己的厨艺水平,但碍于面子没好意思说出来。
“帮本小姐个忙,家里来了客人....”钱妤拜托道。她拽起李铭的手,轻轻地摇了摇。
这一摇,便击溃了他的心理防线。
钱妤领着他前往灶房,不一会儿就命下人提来了一只肥大的活鸭。
李铭未曾杀过家禽,更不知如何调制腌料。众目睽睽,都等着他一展身手。他生疏地拿起切刀,手有些打颤。
肥鸭的双脚被细绳捆得结结实实,但还在不停地扇动着翅膀。他一连划了几下,都被它闪躲过去。身边的厨子看不下去,一把夺过肥鸭,一刀下去,干脆利落地将其颈部切断。
气氛有些尴尬,钱妤和玲儿还在一旁看着。
李铭拍了拍胸脯强装镇定,忽然感觉胸口硬邦邦的,伸手一摸,发现衣袋里竟塞着一本书。
“此地人多,休拿出来。”
久违的腔调在耳边响起。
“忘火生!你...你怎么这个时候才出来?”
“我才刚回来。”
“你去何处了?”
“延城。”
“延城?那么远的地方,别说胡话了!快!快帮帮我...”
忘火生不再吭声。
钱妤见李铭凝眉蹙目地在原地楞了许久,疑惑地问他:“李铭,你是不是身体不适?”
李铭这才回过神,将手从胸口里抽了出来。
“小的肚子不太舒服...小姐能否让小的...先去趟茅房?”
钱妤微微点头。
“肚子疼为何要摸着胸口?”跑出膳房时,他听见玲儿在身后说道。
李铭躲到一处无人的地方,掏出书一看,居然是《忘火生》。
还没来得及纳闷,忘火生蓦地开口:“书里有道烤鸭的做法,你好好找找。”
他来回翻了几遍,一个‘脆皮鸭’的字眼跃入眼帘。
脆皮烧鸭,取活鸭一只,割颈放血,待血流干。置入沸水浸泡半刻,取出,除尽其羽,架于火上干烤半刻,晾其水分,而后搁于一旁冷却。
再取香桂一两、石蜜半两、盐半两、砂糖半两、鲜茴香一两、鲜香茅一两、姜蒜各半两,将干香桂、茴香草、香茅草碾碎,姜蒜切至琐屑,一同糅合。
添入盐糖,搅拌至匀制成腌料,置入净鸭反复翻动,使味交融。再架于火上炙烤片刻,俟其干爽,取石蜜蘸满其身,将其串于干架之上,手持火棒,举火近烧,待其色由浅变深,烧鸭乃成。
书上仅仅说明了配方和做法,并未描述色味与功效。
“也不知道这些佐料膳房里有没有...”李铭合上书,赶忙跑回膳房。
豪门之家对饮食皆十分讲究,他把所需配料悉尽告诉主厨,除了香茅草一应俱全。
“香茅草?北院的园子里好像长着许多...”钱妤随即命玲儿前去北院的花园。
等李铭将鸭洗净控干,玲儿刚好攥着几株鲜绿的料草跑了回来。
午膳时间到了,侍女来到灶房唤钱妤过去,而李铭才调成腌料。
“你快些!一个时辰之内须将烤鸭送过来。”钱妤走前催道。
李铭诺诺,厨子们也陆续回到西院吃饭,灶房里只剩下他一人。
他支好木架,把腌鸭放了上去,然后找了一根细一些的干柴,将其点燃。
“这个做法可真古怪...”他嘀咕道。
一怕烧焦腌鸭,二怕将木架燃着,他不敢把柴火挨得太近。可拿远了烤,腌鸭的色泽递进又十分缓慢,于是他只好时远时近,谨慎地把控着火温。
烧完两根细柴后,腌鸭的外观发生了明显的变化,烤鸭似乎已经做成。
“伯爹,喝酒。”
正堂的饭桌上,钱妤提起酒壶,热情地给钱明倒酒。
“别别别,伯爹不爱喝酒...”钱明急忙摆手推辞。麟州的酒又淡又浊,像掺着泥味的雨水。他尝过几次,实在是难以入喉。
“那伯哥吃菜吧。本来我怕伯哥吃不消这的口味,特地叫丫头到外边买些南地小吃,谁知这丫头竟然空手回来,我只好又叫下人备了几盘鱼肉上来。府上吃得偏素,这几盘荤食不知手下做得如何,还请伯哥将就一番。”刘氏说道。
桌上摆着大大小小十几张餐碟,上面尽是素菜,还有几盘散着淡淡腥味的鱼肉。
“哪里哪里。弟媳盛情款待,老夫心里感激不尽,何来将就一说?吃菜吃菜!”钱明干笑道,看着满桌的清食寡味,故作陶醉。
这时,一股独特的肉香从门外飘了进来。
“莫非是烤鸭做好了?”钱妤正说着,李铭端着一盘烤鸭,急急忙忙地跑了进来。
“见过夫人小姐,烤鸭小的已经做好了。”李铭恭敬地说道。
他向刘氏二人行过礼后,又朝着眼前这位陌生人鞠躬作揖道:“见过老爷。”
李铭以为他便是钱妤的父亲,钱绍钧。
“快!快端过来!”钱妤喜形于色地朝他招了招手。
刘氏等人停止了夹菜,纷纷看着李铭从桌上腾出一块空位,缓缓将烤鸭放了上来。
可这盘烤鸭落定,钱妤脸上的喜悦骤然消失。
面前的这盘烤鸭,色泽几近深黑,甚至有些部位已经被烤糊,毫无色相,但却飘散着振人食欲的浓香。
众人的眼中都含着犹豫,迟迟未有人下筷先尝,气氛变得有些尴尬。站在一旁察颜观色的李铭见此情景,耸拉下脑袋,准备接受责骂。
“凤都烤鸭名扬天下,不知这麟州的烤鸭味道如何...”钱明开口说道,顺势将筷子伸向烤鸭。
轻轻一夹,便把焦黑的表皮扯破,里面的白肉露了出来。他取下一块,放入嘴中嚼了嚼,细嫩的口感与浓郁的烤香立刻充斥味蕾。
“不错!虽说色泽欠佳,可香、味俱全!”钱明满意地点了点头。加上刚才吃过的茶点,这是他第二次由衷的称赞。
又干又薄的表皮看似颜色不佳,实际上充当了鸭肉与火焰的隔离屏障,既让表皮上的蘸料悉尽渗入肉中,又最大程度地保留了肉质的鲜嫩感。
钱妤和刘氏一听,也开始对这盘烤鸭产生食欲。
李铭心里松了一口气,刚才他还以为烤鸭制作失败。
“李铭,你的厨艺果然非同一般。”钱妤尝了一块肉,转过身对他展颜一笑。
“伯哥,方才饭前吃的蒸糕,便是这人送来的。”刘氏指了指李铭,笑着说道。和钱绍钧同样不爱吃荤的她,竟对这盘烤鸭饶有兴趣。
伯哥?李铭心里顿悟,原来这位客人是钱绍钧的长兄。
“想不到绍钧府中竟有厨艺如此高超的下人,老夫实在是羡慕。”钱明先是感慨了一番,接着又把目光移向李铭:“夏日,凤都会举办一场厨神大赛,不知这位后生可有意向参加?”
这个问题看似随口无意,一时却把李铭给难住了。他知道凤都是戋国闻名遐迩的繁华胜地,自己也曾幻想过有朝一日能去看看。但巨额的盘缠宿费就像一盆冷水倒在头上,使他及时清醒过来。
“呵呵,后生不要胆怯。以你的厨艺,摘夺桂冠也不是不可能。若你有意,到时来凤都找老夫,老夫可以荐举人的身份让你参赛。”钱明见他犹豫不言,笑着鼓励道。
“这可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忘火生也在心里怂恿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