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火生已经整整消失了五天。
无论李铭怎么呼唤,都得不到他的回应。这几天李铭忙得焦头烂额,双肩被扁担压出了两块深厚的淤青。这都是因为钱家规定:正午之前必须将蒸糕送到。
而往返断崖山、制作蒸糕、赶赴麟州城,这些流程加起来至少需要五个时辰。所以天还未亮,他就得从床上起来,匆匆跑去断崖山摘料草。
虽说这些天在钱家挣了不少银两,但他在骨子里还是无法接纳小贩的身份。他有些后悔,当初不该不加思索地与钱家立下契约。
钱囊里存有十多两银子,他盘算着过段日子上书院交十两学费,余下的用来补贴家用。尽管傅珅已经把黑幕挑明,他还是不肯就此罢休。
十多两银子,对于麟州城里的地主豪绅来说,不过是指尖的流沙,而在贫穷的斜坡村人眼里,却是一笔令人垂涎的财富。
劳累不堪的这几日,好在与钱妤的关系微微升温,这给他带来了一丝慰藉。昨日送完蒸糕,他在府中逛着逛着不慎迷路,歪打正着却发现了钱妤被关在柴房里禁闭。
二人尴尬地交谈了一番,李铭由此得知,揭榜那日她同好友观榜,所以才会出现在考场之外。碍于面子,他没有将自己的书生身份暴露出来,退还回那只翡翠玉簪,便离开了。
每次从城里回来,正值日温达到鼎盛。金轮高挂,他要徒步走两个多时辰才能到家。
斜坡村四下尽是无人问津的荒地与开垦过的农田,没有溪流湖泊,更没有庇荫的林子。村里有几个积着雨水的池塘,皆被邻近的村民占据,否则他真想痛快地跃进去畅游一番。
婉儿的伤势好转了许多,已经能下地走路,但还需要人搀扶。李铭打算做锅肉羹汤给她补补身子,于是今日送完蒸糕,便上肉铺买了几块生肉和一根筒子骨。
实际上李铭厨艺浅疏,并不会做肉羹汤。他想着回家翻阅《忘火生》,搜搜类似的食肴,无独有偶,竟真找到了一道以生肉与筒子骨为主料的菜名。
“糜肉汤...锅中盛满清水,置彘腿骨一根,配以佐料苦参半两,龙胆草半两,白芍一两,盐半两。”
“旺火闷熬一时辰,其间不可断止添柴。待闷熬过后,取生肉八两,切至碎屑,添入锅中。再以小火慢炖一时辰即可...”
“食此之汤,增补血色,愈恢元气。”
书上注明苦参、白芍是干制过的药材,而非新鲜的料草。家里似乎还存留着之前给父亲调养身体用的药材,李铭翻了翻灶台,果然发现了一些苦参和白芍。
食盐家里倒有,至于龙胆草,他闻所未闻,更不用说是否能在断崖山上找到。
“忘火生!”
他在心里呼叫,但未得回复。
大火烧得灶内发出噼里啪啦的脆响,李铭坐在地上,不停地往里添着干柴。锅内熬着筒子骨,他只放了半两苦参、白芍和些许食盐。
食盐很贵,盐行里的官盐售价二两银子一斤,而市集上偷卖的私盐也只便宜了半两。
李铭瞅了瞅盛盐的皿,估摸着家里的食盐仅剩下二三两,于是只略微往锅中洒了一些。
屋内因熊熊燃烧的灶火而升温,家人们都在午睡,唯独他冒着热汗守在灶前。
“哥哥去歇会儿吧,俺来。”不知何时,楠弟来到了他的身边。
李楠年方十岁,性格温顺,木讷寡言。他与牛包儿一样,还没上过学堂,但在方氏和李铭的教导下识得了不少字。
“不必了,哥哥不累。”
“这些肉,都是哥哥买回来的吗?”楠弟指了指砧板上的生肉,咽了咽口水。
“嗯!今日哥哥给你们做肉羹汤喝。”
“真的吗?”楠弟脸上露出了童稚的笑容。他已经许久未吃过肉。
李铭摸了摸他的脑袋:“去玩儿吧,一会哥哥喊你回来喝汤。”
“好!”楠弟兴奋地跑出了家门。
过了一刻,筒子骨的清汤炖好,接下来便是将适量的生肉切成碎屑。怕炖出来的肉羹稀薄,李铭特意多切了一块肉进去。
他从灶火中抽出几根未燃的木柴,静观火势慢慢变弱,然后再塞入新柴控制火候。
家人们陆续睡醒。
方氏见李铭在灶台前倒腾,也没过问,默默将剩余的生肉撒上食盐腌制,随即穿好丝线挂到了屋梁的竹竿上。
屋外赤日气势衰减,是时候扶着李燕婉到田间散步。
春季的田野四处皆是一片绿海,尤其在太阳收敛的向晚,夹带着花香的熏风徐徐吹来,草木显得活泼魅人。
李铭托着妹妹的手,二人在稻田的小径里彳亍。走累了,他们便直接坐上田埂,脱下布鞋,将脚丫伸进清凉的田水。稻田里刚长出一截的绿苗,倾听着他们谈天说地。
前几日被妹妹看见的翡翠玉簪,他废了好些口舌才解释清楚。
李铭自己也无法确定,他对钱妤是单纯浅意的倾慕,还是一见钟情的沉沦。但他明白,他们之间,有着难以逾越的鸿沟。
回到家,方氏正板着一副恼怒的面孔坐在方桌前。
“你这做的是什么东西?又苦又涩!好端端的肉都给你糟蹋了!”
方桌上放着一碗浓稠的肉羹汤,灶台上的锅已经揭开。
“难道又是因为少添了一道料?”李铭暗想,将婉儿扶到木凳上,自己走到灶台前盛了一碗。
“噗...”
他刚喝一口,便没忍住吐了出来。
这汤汁,比药汤还苦,肉糜干涩,索然无味。
“不会下厨为何还要逞能?白白浪费几块生肉,你当这是之前的李家?”
李铭受到责备,难堪地低下了头。这时,楠弟带着包儿跑了进来。
“哥哥,肉羹汤煮好了吗?俺喊包弟一同过来吃了。”楠儿问。
“快看桌上!”包儿拍了拍楠弟的肩膀,目光盯向方桌上的两碗肉羹汤。
“羹汤苦涩,不必再尝了。”李铭劝阻道。
嘴馋的他俩置若罔闻,一齐跑到李铭喝过一口的那碗肉羹汤面前。
“味道...是有些苦。”
包儿端起比自己脑袋还大一圈的碗,尝过一口,抿了抿嘴。
“让俺也尝尝...”楠弟在一旁迫不及待地催道。
包儿把碗递给他,‘咕噜’一声,楠弟先吞下一口汤,随后咀嚼着嘴里的肉糜。
“肉...好吃!”他或许已经忘了肉糜的滋味。
“这肉如此涩,怎么会好吃呢?”家里能尝野味的包儿,对肉质的感觉自然比楠弟高出许多。
最终这锅肉羹汤还是被大家一起喝完。对于贫穷的李家而言,野菜糟糠常常是桌上的主食。家人们深知这肉糜来之不易,其味虽苦,但弃之可惜。
楠弟吃完,看见屋梁上还挂着几块腌肉,满足地笑了。
...
呼呼呼!
大夜弥天,阵阵阴冷的鬼风灌进城里。
这座坐落着千门万户的古城,没有一处人家亮着灯火,也没有一处地方响着人音,宛若是陷入了万籁无声的永寂。
这座城失守了。
占领它的是一群不可胜数的黑鸦。鸦群在枝头鸣叫,在屋檐盘旋,还有的在地上觅食。
遍地尽是死尸。
他们或面目狰狞,或神色痛苦,或骨瘦嶙峋,或千疮百孔。鸦群们正肆意啄食着尸骸,忽然飘来一个灵魄,将它们吓得四散而飞。
灵魄面无人色,近似虚无。他缓缓走到一具死尸前,蹲下身,口中说了几句含糊不清的话语,似在倾诉,又似在同情。
霎时间,周围所有的死尸皆迸发出了撕心裂肺的嚎哭。
大概持续了三五分钟,哭声停息。在天高悬的皎月,不知何时被一团黑影遮盖。他似乎达到目的,满意地离开了。
灵魄走了许久,鸦群们仍未敢轻举妄动。天穹响出几声闷雷,随即下起了倾盆大雨。
孤影缥缈,这座城池,俨然已是空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