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座天下闻名的奉仙观在暮色中巍然而立,层层檐角从暗绿色的枝叶中透出,道道气机若隐若现的盘旋在道观上空,回旋往复,似是天外之所,阻挡着世俗之人。
奉仙观牌匾下,谢子青拿手推了推紧闭的大门,不出意料地受到了阻碍,国师谭平亲自布下的阵法果然有几分可取之处。随后,谢子青后退了几步,忽然一跃而起,从奉仙观的院墙上飞掠了过去,方过院墙,他的身影便已经消失不见,如果不是他早已掩盖了自己的身形,这一幕落入外人眼中后,怕是又要惹出一番神仙鬼怪的言论出来。
谢子青落地之后,只见前方朦朦胧胧,只得一条石板小路曲折蜿蜒,直通那迷雾深处,小路两侧迷雾翻涌,时不时传出几声骇人的嘶吼。头顶上是布满了闪烁星辰的天幕,那些星辰还在十分缓慢的变动着,谢子青思索了一会儿后,没有选择从上方破阵,而是顺着那条石板路向深处行去。
行不多时,谢子青便远见前方有一小屋,灯火暗淡,旁边立着一碑,隐隐约约刻着几个大字,便是谢子青,也一时间看不清楚上面究竟刻着什么。到了近前,谢子青才看到上面刻着的乃是“应劫”二字,就在谢子青思索这二字含义时,突然听见吱呀一声,却是那屋门不知为何打开了来。谢子青循声抬头望去,只见屋内干干净净,空空如也,只得尽头正中摆着一方牌位,牌位下盘膝而坐一名黑发道士,披头散发,穿着一件黑色的法衣,背身对着谢子青。
那道士似乎是被开门的声音所惊动,一转身,正好对上谢子青的视线。只是这一眼,谢子青就感觉到了一股难以用语言形容的威压,仿佛高居九重天的神灵向人间投下了目光,让人忍不住想要跪地拜服。
谢子青闷哼一声,眼底闪过一丝紫芒,咬牙扛住了这股威压,这才有余力看清道士容貌。这道士神情漠然,皮肤白皙,面似婴儿,看不出是男是女,亦不知年岁如何,只晓得他所在之处便好似近道之所,尽述天地奥妙,足以让人痴迷其中。
道士没有丝毫动作,只是看着谢子青,脸上没有半分情绪,那深邃莫名的目光像是穿过了谢子青的身体,似乎是在打量谢子青,又似乎是穿越了时空,看到了前生来世。
不知过去了多少时间,道士轻叹了一声,半是沧桑半是平淡的说道:“原来是你。”
道士挥了挥手,袖袍迎风一展,谢子青只感到宛若清风拂面,再度望去,眼前哪里还有迷雾小路,哪里还有道士小屋,映入眼帘的,赫然是供奉着三清像的奉仙观正殿。
谢子青一时间想不明白刚才遭遇,便先将此事放在一边,敬奉了殿上三清,便循着道路往奉仙观后院行去,到了院前,谢子青先在院外打量了一番,就看见院内一大一小两名道士,小道士蹲在树下,不知道在干些什么,大的那名道士神情肃然,把守在房门之前。
谢子青见二人模样,怕是久在院内,一时半会儿也不会离去,便绕着院子行了半圈,从后墙的窗户处潜了进去。
进了屋,谢子青先观察了一番周围情形,发现屋内朴素的厉害,唯一值钱的东西,也就只有老道士身上的那件衣裳了。老道士皱着眉,拿着笔,坐在案前,墨汁浸透了桌上白宣都恍然不觉。
纸上,只写了“正一天地剑图”六个字。
字体平淡,规矩的就像墨斗画出的直线。
谢子青不声不响的站在老人身后,犹如鬼魅,看了半晌,才道:“莫非老人家j已经不记得了?”
此语一出,宛如平地起惊雷,惊得郑昇笔锋一抖,在纸上留下好大一团墨痕,他下意识地想要挽救,手才伸出一半便想起屋内还有另外一人在,又连忙想去遮掩住纸上开头的那六个字,这慌乱的一来一去,竟在不小心间打翻了案上的砚台。
砚台落地发出沉闷的一声,霎时便惊动了门外的计知深,还不等计知深发问,谢子青就坐在了郑昇面前,拿起掉落在一旁的狼毫伸进地上砚台,轻轻蘸抹了几下,吐了口气,运笔如神,笔走游龙间,这小小的屋子里剑意凛然,剑气横空,仿佛一把绝世利剑露出了独属于它的锋芒。
见此一幕,郑昇忽然明白了这个年轻人来此的缘由,他悄悄叹了口气,改变了自己刚才的想法,带着九分疲倦一分释然开口说道:“无妨,只是砚台掉在了地上,不必紧张。”
《正一天地剑图》有十二卷,从师法自然的角度阐述了天地剑道。
以“受法天地初,山海见真文。十方发玄奥,灿烂光彩分。一十二天书,于我从此传。济世无生死,出世归三清。中有长生方,御空如飞仙。妙哉正一道。”为总纲开头,以“自然存情,大道无情。至圣至人,道从两分。”结尾。
停笔后,桌上白宣无风自动,一张一张的落入一旁的木盒之中,等到那张写有“正一天地剑图”的白宣落入盒中后,谢子青啪的一声将盒子盖了起来,说道:“我以为老人家会找几个人过来。”
郑昇小心翼翼的接过盒子,心中感慨万千,抬头看着那张过分年轻的脸庞,说道:“我已经活得够久了,没必要再为自己将别人的性命搭进来。”
谢子青平淡问道:“陈国境内依然是道门凋零的状况,你所挂念的正一道,现在还是看不见半分崛起的希望,甚至就连能否重立山门都还在两可之间,难道你就甘心了?”
郑昇叹了口气,道:“我说甘心你就肯放过我?”
谢子青摇头。
郑昇问道:“先生可曾说过什么没有?”
谢子青想了想,说道:“师父曾说‘得道成仙,失道成人’,他要我把这话告诉你。”
郑昇的目光落在盒子上,片刻后,他竟然笑了笑。
门外远远有脚步声响起,郑昇道:“小先生可否在此稍候一阵子?”
谢子青点头道:“这么多年过去了,也不差这一时半会儿。”
郑昇抱着盒子走了出去,准备将其内的东西交付出去,谢子青不怕他突然改变注意,也不怕下一刻便是奉仙观弟子齐聚此处,没有谭平本人在场的奉仙观,对于此刻的谢子青而言,便是可来可往之处,便是顺手带走郑昇的性命,也不在话下。
过不了多久,交代完身后事的郑昇一脸轻松的回到了屋内,他仿佛是卸去了一身压力,脚步变得无比轻松,脸上的皱纹里蓄满了高兴,眼中全是喜悦,好像在发光一样。
天上云层后的斜阳已经落入了地面,远远传来哀哀风声,但却也掩盖不住郑昇的情绪。
郑昇坐在谢子青面前,不知道想了些什么,是不是发出一声快慰的笑声,可笑声过后,他的情绪又不知为何变得低落,继而又大喜,复又大悲,情绪起起落落,没个着落。可谢子青极为耐心的等着,没有打断他的情绪。
良久良久,郑昇终于收敛住了情绪,他歉意道:“让小先生见笑了。”
郑昇喘了口气,面色红润,看着谢子青,脸上忽地露出疑惑来,问道:“我好似并未见过你,难道你是……”
他话没说完,就有一道熟悉的声音从门外传来:“他就是那位后山闭关的剑痴。”
还没等郑昇想起这声音的主人是谁,谢子青却是一惊,身比意先,背后长剑陡然出鞘,带着凌厉无前的意味,斩出一道明艳的剑光,落在来人身上。
但见一青一白两道剑光纠缠在一起,前者寒芒吞吐,寒人心魄,后者如鬼魅丛生,邪气凛然,缠斗不过片刻,屋内便已被剑气搅得七零八乱。只听咔嚓一声,屋顶上裂开一道深深的剑痕。
谢子青的身影再度出现,已是与来人互换了位置,站在了门前。已无忧虑的郑昇这是缓步走到了那道剑痕面前,只见那道剑气斩出的剑痕,深有一寸有余,切口光滑,连半根木茬都没有。
郑昇赞道:“好强的剑法。”
谢子青平静看着来人,没有因他隐隐压自己一头而感到惊讶,对于这个人的底细,他一直都看不明白,一如当年刚入门之时。
来人的年龄看上去与谢子青一般大小,只是满头白发,而在他原本俊秀的脸上,有着一道从额角到嘴角的骇人疤痕。
郑昇看着这人,凝神细想,半晌后犹带着几分惊疑,问道:“是陆公子?”
来人笑眯眯的看着郑昇,也不否认,看着谢子青,问道:“这就是老家伙让你入世后做的第一件事?嘿,老家伙倒是一门心思要送你下地狱啊,你杀了他,日后势必还要对上碎清湖的那位,难道你觉得你的武道造诣和剑道造诣能够与那位相提并论了?”
郑昇有些不解,即便是杀死了自己,日后也必然会是谭平找上谢子青,又为何会牵扯上碎清湖的那位?
谢子青只是平淡道:“那又如何?”
来人哈哈笑道:“果然是剑痴,这下碎清湖的那位可就要头疼了。”
谢子青也不反驳,问道:“你到底要做什么?”
来人道:“你要做什么,我就做什么。”
他说完这话,缓步走到郑昇面前,仔细看了看郑昇的面相,叹道:“气血枯败至此,你当年若是安心养伤,即便是不能恢复如常,也要比现在好上不少。”
脸上满是皱纹的郑昇叹息一声,无奈道:“我如果甘心如此,那正一道就真的没落了,即便这世上再出现个正一道,失了道统,那也不是正一道弟子的根啊。”
来人点了点头。
郑昇说完这事,问道:“陆公子你脸上的伤,还有头发是怎么回事?”
来人有意无意略过这一茬,问道:“我听说你有一名弟子,根骨绝佳,不知现在何处,可否请来一见?”
郑昇面露歉色,道:“你说的应该是青云,说来惭愧,他跟在我身边这么多年,我也没有引他入门。陆公子若是要见青云的话,恐怕还要去寻我那师兄才行。”
来人道:“陆象山?不去不去,既然他不在你这里,我便是白跑了一趟。”
郑昇讶异道:“陆公子这是何……何……”
郑昇说到这里,身形一颤,往后踉跄了两步,跌坐在桌前,谢子青见状,喝道:“陆安!”
一抹肉眼难以察觉的剑光从陆安掌中消失不见,他嘿嘿一笑,没有回话,身形一掠便从此处消失,谢子青眼底闪过一丝愤怒,正要追将出去,便听见郑昇低声吟道:“乡远人难归,路遥梦不成。况此凋零躯,每夜更凄凉。”
声音回荡间,郑昇的嘴角流出鲜血,一条红线也从他的脖间浮现,谢子青叹了口气,上前为他渡了道真气,勉强吊住了郑昇的性命,问道:“你有什么话要对我说吗?”
听了这话,郑昇的脸上露出高兴的神色,他喘着气道:“我是看不到正一道重建山门了,若是……若是……”
他一口气没喘上来,猛地抓住谢子青的双手,眼看是不成了,只得眼里露出殷殷恳求的神色,谢子青又如何不知,当下便道:“你放心,力所能及的范围内,我不会让正一道就这样消失。”
郑昇艰难的想要道谢,但他最终还是在那两个字说出口之前断了气,谢子青替他擦拭了唇边血污,从喉间挤出一道低沉沙哑的声音:“陆安。”